小花已经不用整日躺着了,严云絮与游远舟进门时,她正在院子里捡落花。食盒在路上便由游远舟接过提着了,严云絮空着手,唤她快来喝汤。
小花掬了满捧花瓣,不舍得再丢下。严云絮见状掏出张帕子,示意她放下,说待她再捡捡,便用这些花瓣给她做花饼吃。
小花道了谢,又抬头看游远舟,问大人是否有事寻她。
“只是来瞧瞧今日你身体如何。”
说罢,游远舟在石桌上放下食盒,随即便走了。严云絮给小花舀了汤,想着大人倒像是替她提食盒来的。
一碗春生汤,小花喝得暖洋洋。
“还喝吗?”
严云絮问了一句,见小花正捏着勺子虚虚搅着空空的碗,又问她在想什么。
小花问:“四小姐,我之后还要回严家吗?”
“你是如何打算的呢?你还想回去吗?”
小花猛然摇了摇头,向严云絮说起心事:“这些日子,我一直发梦。梦里便瞧见暗沉沉的院子,生着手张着口,像个妖物,拖拽着要将我吞进去。”
“害怕了?”
严云絮抬手摸着小花的头,说:“你这样的年纪,遇着这样的事情,本就该害怕的。你不愿踏足严家,便不用再去。我看大人似乎也有意将你留下,日后,他会护着你。”
“是吗?”
“是。”
游远舟去而复返,话中人突然出声。也不知他听了多少,只见他放下手里的两盘糕点,便也坐在了石桌前,告诉小花:“我身边有游方照顾,留下你不是为了再添个丫鬟。平日县衙里也没什么需要你做,你不如想想,自己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小花迷茫地看向严云絮。
严云絮只说:“我不能替你决定。”
不等小花再转头看他,游远舟也道:“我也不能替你决定。你现下年纪还小,想不出也是正常。不如,先请个先生回来教你读书?”
读书?小花一下子拿不定主意。这次,严云絮出声劝她说:“这是好事,能读书是好事。只是……”
前半句是对着小花说的,后半句游远舟听着倒像是严云絮自己心有疑虑。
“只是什么?四姑娘但说无妨。”
“只是若像寻常那般,一味只学些《女诫》《女则》也是无益。”
将将要咽下的话脱口而出,严云絮去瞧游远舟的反应。他不似那些酸儒,见她不喜这些个女子规训便要跳脚,而是问:“那依姑娘所言,小花应当学些什么?”
“民女不知。”纵使如此,严云絮也不再多言。
“方才不是说得很好,怎么此时不知了。”没得到答复,游远舟不依,只想催她畅所欲言。
“是我妄语,全凭大人做主。”
没能如愿,游远舟也不恼,他换着方式轻声问:“那教她学诗可好?”
“陶冶性情,自然好。”
“教她学史可好?”
“知理明智,自然好。”
明明在商议要教自己学什么,怎么大人一味只和四小姐说话?小花一时盯着严云絮,一时又偏头望向大人,最后怕是累了,索性支起胳膊撑着脸,只等他俩先说个明白。
大人还在穷举要让她学的东西,四小姐通通说好。一来一往,春风拂面,小花难得想打个盹,谁知她刚有些思绪涣散,便听见四小姐说了声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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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什么不好?小花歪了歪头,使劲儿寻痕。
方才,大人问:“由四姑娘教小花认字可好?”
四小姐顿了顿,她说不好。
游远舟追问原因,小花和她一道,欲从严云絮处求解。半晌默默无言,严云絮反复思量,挑了个说辞:“待抓住凶犯,爹爹的事了,我便要回如安寺。还如何能教小花识字?”
游远舟没料到,怔怔问:“你仍不能留在家中?”
“不能。”
“为何?”
严云絮瞄了眼小花,有些话,即使她愿说,也不好教小花听到。她不愿继续,可游远舟宛若会错意,遽然说严云絮该去瞧瞧严志。既有正事,小花连说四小姐不必顾着她。
送人出了院子,游远舟也一路并肩,没走多远,游远舟又问:“为何推拒?”
严云絮早知见大哥哥只是支使她出来的幌子,索性说个清楚。
“因为民女不愿。”
她先赔了个礼,“民女流言缠身,不愿与大人同行惹人非议,纵使大人说并不在意,但民女不愿。我待大人如此,待小花亦然,还请大人为她寻一良师。”
“你……”游远舟恼了,一时情急,“人贵自持,纵有流言,你又怎可如此自轻!”
四下无人,春风料峭,宛如将枝头点点碎红吹进了她的眼眸。游远舟立觉是自己失态了,是他未能设身处地考虑她的境遇。
他急欲补救,严云絮抬头,四目相对间,她似没忍住:“我便是再自重,也无法控制漫天流言。更何况,一切并非空穴来风,我就是待过青楼当过花魁,那些艳闻我无从辩驳。”
“如今情状便是艳闻如山我如柳絮,大人觉得是我自轻,我也不愿平白惹得大人嫌弃。”
严云絮疾疾说完,掉头便走。
“是我鲁莽,口不择言。”游远舟黯然致歉,坠在严云絮身后亦步亦趋:“我原只想四姑娘能放下负累,只是想说并非人人均以传闻识人。四姑娘蕙质兰心,若被过往所累,只能活得如此谨慎小心,那我倍感惋惜。”
严云絮堪堪忍住眼泪,此时听他言辞恳切,更添心酸。缓了半晌,她也好言向游远舟道歉。
“方才也并非是全然冲着大人,只是自归家来,许多委屈一直压着无从倾诉。没想到临了却是到了大人跟前,没控制住心绪。此事与大人无关,我不该对大人发火。”
“是我失言在先。”
游远舟揽下错失,哑声道:“我愿意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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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吵了一通,又莫名同时哑了火。半晌,游远舟重复:“你有委屈,可以说给我听。”
“多谢大人。”
严云絮早把眼睛圈红了,游远舟仔细瞧她,只见她闻言像是解了几分清愁,正问:“县令大人是要为我做主吗?”
“是。”
得了应答,严云絮也不知大人是不是哄她,随意求道:“那民女想常在家中陪伴母亲,还请大人为我做主。”
游远舟先前便想问为何严云絮会说,待事情一了,她还要回如安寺去。恰好严云絮提了,他便问了缘由。
严云絮说:“民女归家不易,历经磨难回到亲人身边,本想常伴病弱的娘亲,但父亲觉得我曾坠青楼,便是辱没家门。我没了清白,父亲给我三尺白绫,是母亲以命保全,才拼得让我在寺庙了此一生。”
“令尊已逝,怎地你方才说等找到真凶,便要再回寺中?”
竟有人如此逼迫自己亲生的女儿,游远舟深觉严德荒谬,但他已身死,难道还有人要逼着严云絮?
“大人以为只父亲一人不愿我待在家中吗?身为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娘亲都未能万事均由着自己,我自然也全凭兄长做主。”
“我会为你周全。”游远舟想着,严云絮那两位兄长,严志虽有些愚但并非不通情理,严修文心思颇多但也忌惮他县令的身份。
他思量待严德案了,由他出面,此事应不难办。可严云絮却似方才只是随意提及,见他当真愿为她做主,辨了真假便已心满意足。
“大人有此心我便感激万分,”她打断游远舟的心绪,反是说,“此乃家事,民女并不强求外人插手。”
外人。
游远舟被这两个字堵个正着,片刻前他还是要给她做主的县令大人,一下又成了她口中强行干涉她家中事的外人。
偏偏话毕,严云絮瞧着心绪全然舒缓,游远舟心想她真是好一阵歹一阵,像极了这春日里被雨浇淋被风摇曳的花。高高伸手去接,她偏开得安稳;若直接放下不理,又悬心她摔下来。
他不知如何实好,可她却像全然不顾他的心思,竟径直走了。
“去哪?”
游远舟几步追上,听严云絮答道:“大人不是叫我去瞧瞧大哥哥吗?”
“我也同去。”
他与严云絮一并走,前衙不比后宅,一路过去,差役愈多。来来往往,打量的目光落在身上,严云絮加快步伐,几步便与游远舟拉开些距离。游远舟见她有异,四下望去,那些视线如风似的散开,他迈步跟上,刚离得近些,严云絮复又走远。反复几次,严云絮出言提醒:“大人,我们最好还是隔着些距离。”
“早前便说过,我不在意。”
严云絮无可奈何,索性自顾自走路,不说话了,两人这才并肩而行。一道走,游远舟时而瞧天时而瞧她,顿觉春大蔚然。严云絮像是被瞧急了,在拐弯处疾步往前,游远舟这会儿倒是没再追上前,怕惹得她真恼了他去。
那厢,周素芳瞧完了严志,迎面遇上严云絮,不待她开口便主动告知:“你大哥哥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但他倒是想起当日父亲赠他玉佩一事了。那日他收了玉佩,父亲晚间依稀还与他说了几句,偏他不争气,竟还记不清……”
她对着四妹妹数落严志,话还未说完,再一瞧,除了四妹妹,县令大人怎也在身后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