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方带着人都赶了回来,他提着食盒,顺手交给大夫查验。
“无毒。”大夫很快便答了,游方不解,又问刘昌为何会有中毒之兆。
“他那应当是惊风,呕吐、昏迷,伴有抽搐,都是惊风的症状。”
几个差役抬着人进来,惊得老大夫目瞠口哆,他身边的小药童倒是方才溜出去瞧过热闹,偷偷同他说起,“那就是最近县中传得沸沸扬扬,今日要移送问罪的案犯。”
“行了,别多嘴。”老大夫搭着脉,唯恐药童的话叫差爷听见惹了麻烦,开了药方使唤他抓药去煎。
得知不是中毒,还有得救,几个差役都松了口气。房生和几个弟兄商议他们分作几处,将医馆前后守牢了。老大夫见状心里嘀咕,看来果真是案犯。
既是惊风之症,那刘昌应当无恙。虚惊一场,虽坏了计划,但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游方想着重整旗鼓,问问公子待刘昌好转又当如何,却见游远舟面色不对,忙上前问了一句:“公子,是不是出事了?”
游远舟点头,“刘昌死了。”
游方大惑不解,又没中毒,怎么还死了。他扭头见唐九儿捂着脑袋从后头出来,快步迈进了病舍,果然瞧见了刘昌的尸身。
竟在医馆被杀,那他们岂不是徒劳无功?
刘昌交代后,游远舟心中有了几个嫌犯,陈括、曲叶彤皆在其列。
陈括死不见尸,又对严德等这些个旧识的情况了如指掌。
游远舟觉得他的嫌疑最大,就是不知,隔了这么些年,他为何现在才动手?
为引出嫌犯,游远舟设了个局,好不容易说服了刘昌,这才有了县中的传言和今日要将送走刘昌的举动。
这算是阳谋,赌嫌犯定要取刘昌性命,赌他会来。
游方原觉得他们许多人围着刘昌,嫌犯犯不着自投罗网,他预想的最坏的局面不过是凶犯不肯露面。没想到人送到医馆,一盏茶的工夫就被人钻了空子。
“你说什么?”刘绫和曲叶彤也听到了游远舟的话,她不肯信,愣住了神,被曲叶彤拉了一把,才跟在游方后头。
那流了半身血,躺在榻上的不是刘昌是谁?刘绫瘫软了身子,紧抓着曲叶彤要往里走。
游方将他们拦下了,或许里头会留下什么线索,等闲不能让人进去。
刘昌就躺在那儿,前一刻还同她说话呢,而今命丢了,她连靠近些,再好好瞧瞧他都不能。
刘绫搡了游方一把,用尽了气力,却没想着闯进去,而是后退,退到了游远舟旁近。
“大人好大的威风,要拿了我们问罪,心里又知不知道在亲手将我弟弟往死路上送。”她问游远舟,双目含泪,满是怨毒。
游方挡在了公子身前,曲叶彤也揽住刘绫,适时挤出了泪珠,同她哭作一团。
堂中众人,有的惊愕,有的急切,只有她该庆幸,庆幸一切顺当。
酒菜里当然验不出毒,她没有下毒。撒进去了不过是一些粉末,野菇的粉末。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刘昌不能食用那种野菇,否则会严重不适,症状像极了中毒和惊风。
这话还是婆母同她说的,那时她还在世,但已无力伺候丈夫儿子,就将所有事情陆续向她交代了,要她一力撑起伺候他们的担子。
她起先是说,景安不能用那种野菇。为了让她牢牢记下,还特意让她出去找。
曲叶彤当时找了很久,最终在一截枯木旁寻见了,她跑得气喘吁吁,捧回去问是不是这个。
婆母说是,“你忘了日头打从哪边出来,都不能忘了景安不能用这个。他从前吃过一次,险些没了半条命。”
曲叶彤点头,记得极牢。一次她难得能出去和其他姑娘一道踏青采花,怕婆母会怪得只会一味躲懒,不忘摘了一篮子野菇。
她将野菇清洗干净,炒了两盘。等婆母和景安上桌,曲叶彤挨了一个巴掌。
婆母那会儿没多大的气力,但一巴掌还是打得她泪如雨下,不是痛,而是委屈。
“我说过,景安不能用这个,你都记到狗肚子里了?”婆母点着她的额头,揪着她的手臂要她好好瞧瞧。
“分开了,”曲叶彤哽咽着辩解,“分开炒得两盘,想着这个我们吃。”
“娘,你干什么!”刘景安护着她,可他个病秧子护得住谁。
好在刘昌说了一句,“叶彤是好意,你别不清不白就动手。”
她指望刘昌能给她讨个公道,不成想不多时他却晕了。
婆母剜了她一眼,没再动手,指着她跑出去叫大夫。
曲叶彤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她备好了饭菜,刘昌落定兀自先动了筷。
那盘野菇他用了,但婆母没说过公爹也不能用。
她请来了大夫,听大夫说公爹没有大碍,好似拦下了她踏进黄泉的半只脚。
大夫说,若儿子不能用,父母也须得仔细。她一直记着,丝毫未敢忘。
严云絮曾劝她,不必再掺和进来,怕她难对刘昌下手,曲叶彤没应。
其实,严云絮拿定的主意也没要她直接下手。她添了些粉末,陈括等在医馆,刘昌丢了性命。
刘绫哭得椎心泣血,倒让曲叶彤的做戏也添了几分情真。
她想,人死了就只能再计较了,所有如同那道野菇那般的委屈都付之一炬,她且当作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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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寻到踪迹了。”房生赶来回话。
游远舟叫他前头领路,又交代人将那间病舍守好,以及可以任凭刘绫和曲叶彤离去,没道理再扣着她们了。
人死了知道她们无辜了,刘绫低声叫骂了一句,曲叶彤却想:“陈括究竟出了什么差错?怎会露了去向?”
“就是在此处追丢了。”
房生以为,可以先从周遭查起,仔细盘问,总能找到些线索弄清那人的去向。
游方四下望着,觉得愈发眼熟,一时想不起是什么地界,他问游远舟:“公子,我们是不是曾来过?”
游远舟点头,他该是弄清了陈括的去处。游方记得没错,他们来过,是在寻找寻小花时,走过这一段路。
没隔几条巷子,是严家的那座荒宅。
荒宅内,依旧是青苔野草。
前番他们在此处找到了小花和三具尸骨,这次堵住了陈括。
差役将宅门围得密不透风,游方没忘这院内有暗道可直达严德的卧房,进来第一桩事先将暗道守住了。
见他们大张旗鼓,陈括摇摇头道:“不必如此。”
“你没想再逃?”陈括随意坐在院前的台阶上,他们围过来也不曾起身,游远舟问:“你这是投案自首?”
“算是吧,”陈括望着他,“大仇已报,万事皆休。”
“陈括,你可认罪?”
“你知道我?刘昌说的?”陈括反问游远舟,“你是想让我认什么罪?是严德、赵新荣、金鸿、刘昌四人的死,还是三十年前的旧案?都来吧,我都认。”
“带走!”游远舟叫人将陈括拿下,他此处却突然退进了房中。
“大人,他要逃!”房生率先冲上去撞门。
“这你可想错了,”陈括抵住了门,“大人,你先应下我一个请求,认罪伏法,全凭发落。”
“这怎么成?”游方急了,“你若说什么饶你不死之类的话,那不是变着法地保全自己。”
“自然不会是这些,县令大人,你可否应下?”
游远舟答,“你须得先说清何事。”
陈括扬声道:“没什么阴招算计,我不过想再见一个人,只一面就好。”
“我应下了。”游远舟允诺,“我会容你去见她。”
“多谢大人!”陈括敞开了门。
“你欲何时去见她?”游远舟问。
陈括看了看日头,“还早,再等等,大人不若先问问案情。”
公子和这个凶犯聊得这般平和,直叫游方瞪大了眼。他凑过去,严防陈括有什么诡诈手段,将他的字字句句都听得分明。
游远舟一问:“你为复仇,是恨他们伤你性命?”
陈括答:“不全是。”
游远舟二问:“严德当年对你下手,不独是他一人的谋划?”
“他们商议好的,只是由他动手罢了。”
“为何等到现在?”游远舟再问,“积年累月,相隔甚久。”
“我遭严德刺伤落水,被一对老夫妻搭救。”
陈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睁眼却躺在一张床板上。他艰难侧过头,一位老妇捧着个破碗正抬脚进来,见他醒了,掉头就喊:“老头子,快来看看,当真活了!”
老丈说是他婆娘在河边浣洗衣裳时见水中央漂着个人,赶回家叫他,他这才下水将陈括捞了上来。
“你胸前好大的伤,在水里泡得不见一丝血色,原本以为救不活了。”老妇给陈括递上了方才端着的碗,里头是一碗温水。
“我们没旁的本事,也没那个银钱给你请大夫,好在认得些草药,采了一些给你敷上了。”老丈说,“听天由命,想来老天觉得你命不该绝。”
陈括甫一转醒就回来报仇的,他那时恨入骨髓,可惜根本无能为力,他连坐起身都算勉强。
他对游远舟说:“我休养了很久。”
不只是用不上药,那对老夫妇家中一贫如洗,他缺衣少食,受寒发热是常事,几次三番都是靠着老丈采回的草药捱过来的。
即便如此,他们已经是倾尽全力照料着陈括了。
单是多张嘴用饭,都是沉重地负累。
“我受他们救命之恩,立誓要替他们养老送终,让他们的孙女风风光光地出嫁。去年年初,我全了誓言,重回湖竹县,谋划复仇。”
那对老夫妇有一个孙女,儿媳在大户做工丢了性命,儿子去讨说法,一去不回,多半是也没了。
他们老夫妻逃难似的,带着孙女躲在那荒僻之地,偷偷摸摸地活。
那个孩子叫芽儿,陈括望着她,常想起幼菱。
“当真?”游方半信半疑,追问了一句。
“怎么?”陈括抬眼瞧他,“我这等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人,不容有一点情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