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黑暗,充斥着房间,只有空调机的显示开关,亮着一点荧光。
福禄寿丧葬店临街,尽管门窗紧闭,依旧能听见微弱嘈杂的声音。
谢心怡本来就认床,白天又受了委屈,玩手机时还可以分散精力,灯一关,烦躁和郁闷海藻般疯狂滋生,好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
尽管她已经很累了,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细说来,在考入殡仪系后不久,她就有些后悔,想转入别的专业又很困难,一直拖到现在。
干殡葬遭人歧视不说,行业本身的天花板就很低,局限性也大。
她成绩不差,长相不错,本来一手好牌,被她的冲动打得稀烂。
思来想去,谢心怡又拿出手机,下了一个招聘APP,开始滑动浏览,准备换份工作。
她想,自己文笔还挺好的,也策划过不少仪式,随便找个公司做文员,总能胜任吧。
现在她不挑剔,只要能换工作就好。
打定主意,就开始海投简历,几分钟就投了几十份,她甚至连公司都没仔细看,盲目得像一只在海上漂泊的小船,等待一盏引路灯。
***
天鱼肚白时,许田歌自然醒了。
她翻个身,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漏进屋子的几缕天光,估摸着六点不到。
昨天睡了个整觉,她精神头很好。又惯来没有赖床的习惯,悄摸摸地起床洗漱。
卫生间临窗,她听见街上传来刷拉刷拉,环卫工人扫街的声响,还有一楼传来轰隆隆油烟机的声响。
莫非,是谁在炒菜?
这个点,肯定不是四小只,那只能是梁志强了。
但梁志强那五大三粗的样子,不像是会洗手作羹汤的。
许田歌在心里想着,就已经洗漱好。
给私人老板打工有一点好处,时间灵活,不需要按时打卡上班。
梁志强没安排活儿,她在宿舍里多待一会儿也无可厚非。
昨晚整理工作笔记时,她就准备练习调和油彩,反正多的也可以用罐子装起来,以后再用。
她打开桌上的台灯,拿出化妆箱,将底妆罐子一排摆在桌面上。
“今天就调我的肤色吧。”
用硅胶勺舀了不同的底色,放在小碗中,开始调和。
许田歌是黄白皮,算是亚洲人常见的肤色,但别看这样,想要调和得十分服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加加减减好几次,总算和肤色有些接近。
因为人去世后肤色暗淡,调和的油彩底色需要有光泽,上到正常人脸上就会显得“油光满面”。
和张实一起给遗体化妆时,许田歌发现自己的短板,不管是效率还是品质,都被降维打击。
熟能生巧,空闲时间多多练习。她刚下单的化妆头模还没到,只能拿自己练手。
没一会儿,隔壁床传来翻身的微弱声音,谢心怡醒了:“你起这么早。”
“还好,习惯了。”
谢心怡歪头看了眼许田歌,疑惑地问:“你今天怎么化妆了?有约会?”说着起床,趿拉拖鞋往洗手间走去。
“没有呀。”
谢心怡看见镜子里反射出许田歌的脸,吓一跳:“你化的什么玩意儿?给丧属用的,你也不怕烂脸?”
“应该没事吧?”许田歌心头一颤,虽然她平时不施粉黛,但也不想烂脸呀。
“保不准。”
许田歌思忖片刻,说:“应该没事,唱京剧的也用油彩化妆……”
“但别人化妆品质量好,好歹给活人用的。”
许田歌被她说得心里发毛,赶紧放下化妆刷,冲到盥洗池边,慌张地说:“让我先洗脸。”
谢心怡捂着小腹,没好气地说:“尿急,憋不住了。”
***
梁志强将饭菜做好后,夹着人字拖将木楼梯踩的闷响。
他都不肯多走两步,站在楼梯口就扯着嗓子喊:“明远,田歌,心怡,云飞,都起床!下楼吃饭了!”
这些年,他是又当爹又当妈,早就练就一手好厨艺。
昨夜睡得早,梁明远保证睡眠时长,被叫醒也没有起床气,在宿舍里应了一声:“马上。”
梁明远和耿云飞洗了把脸,率先下楼。
天气好时,梁志强会在天井里搭一张桌子,露天吃饭,又有房屋遮挡,不至于太热太晒。
天井四周种了点植物,天气炎热,疏于照料,花叶有些焦边,黑黄的围绕叶子一圈,只有蓝雪花长得很好,淡蓝色的花朵簇拥成一团,带了几分梦幻的色彩。
耿云飞望桌上望了望,惊讶高呼:“老板,这么丰盛?”
老旧木桌上摆着一份凉面,有一蝶酸辣萝卜,还有五个水煮蛋,还有小蝶子里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
“下来了?”梁志强端着电饭锅出来,里面是熬的粥,又吩咐,“明远,去把碗筷拿出来。”
“黑色的汤汁是啥?”耿云飞好奇地指了指。
“酱油,沾水煮蛋吃的。”
“啊?还有这吃法?”
“你们那不这样吃?”
“水煮蛋,不就空口吃吗?”
“没味,咋吃……”
楼上,许田歌已经收拾妥当,换下睡衣准备下楼。
谢心怡还坐在镜子前化妆,余光瞥见桌上的向日葵。
昨天回来太累,她都忘记了,连忙站起来,拿在手里摆弄。
“田歌,花,你真不要?”说这话时,谢心怡用余光观察许田歌的神色。
“什么花?”后者早就将这茬抛之脑后,“向日葵啊?不要。”她摇摇头。
“可惜了。”谢心怡拨弄已经萎蔫的枝叶,嘴角涌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笑容。
“可惜什么?”许田歌不解。
谢心怡没有回答,转身往洗手间去,因为没有合适的花瓶,她只能拿大水杯插花。
她知道这是梁明远特意买给许田歌的,可惜了他的一片心意。
关门声传入洗手间,谢心怡抱着花出来,挑着眉,冷冷地嘀咕:“梁明远的心意,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知道在装什么。”
依照谢心怡的个性,对待感情,若爱请深爱,若弃请彻底,钓着别人干嘛?当女海王啊?
许田歌哪里知道,别人的这些心思?
不过,就算知道,她也不在乎。反正别人怎么看,她又左右不了。
许田歌下楼看见满桌的食物,顿时觉得肚子咕咕叫。
“田歌,这碗,我帮你盛好了。”梁明远连忙招手,殷勤地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谢谢。”
“我爸凉面做得挺好的。”
梁明远见她面色红润,放心下来。昨天回来后想带她去医院看看,被她拒绝了,如今看来,是没什么大病,估计只是太累。
“做这么多?”许田歌坐下后喝了口粥,温度正好,米香灌入鼻腔,心情莫名就变得很好。
“只喝粥不顶饿。凉面要吗?我帮你盛点。”
许田歌已经习惯梁明远的殷勤,但她很少接受:“我自己来就好。”
用大汤盆盛好的凉面很是诱人,放了花生米和黄瓜丝,白嫩饱满的面条上裹着汤汁,夹起来时劲道十足。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众人发现谢心怡下来了,连忙招呼她。
她已经化好完整的妆容,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披在在后背,光彩照人。
“这一大早,妆都化好了?”
“熟能生巧,十分钟搞定。”
谢心怡坐到许田歌身旁,望见一桌烟火,莫名有些眼眶湿润。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多久没有和人团坐一桌,有说有笑的吃饭了,而且,梁志强的手艺挺不错,比点的外卖好吃太多。
谢心怡只觉得心间流过一阵暖流,鼻头也跟着酸溜溜的。
她怕红彤彤的眼眶让人看出来,整张脸都埋在碗里,还被梁志强给奚落了。
“你这小姑娘,看着斯斯文文的,吃饭怎么比明远还野?又没人和你抢,不够还有。”
“你非要拿我作比较是吧?”梁明远没好气地反驳。
“拿你比比怎么了?少块肉啊!”
梁志强坐着的方向,正对着福禄寿的店门口,他向外看人来人往的,忽然热情地招呼起来:“桂芬!”
“诶,老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店门口站着一个精瘦的老太太。
她斑白的头发,用一个头箍一股脑儿朝后网住,面上带着朝气蓬勃的笑容,手里夹着一支烟,插着腰站着。
“哪里回来?”
“刚跳完广场舞回来。”
“早饭吃过没?没吃一起吃点。”梁志强热情地招呼。
老太太也没客气,径直穿过店铺朝天井里走来。
“明远,去给奶奶加副碗筷。”
梁明远像是和老太太熟识,被老爸使唤都没抱怨,连忙往厨房里走。
“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刘桂芬奶奶,她掌握咱们这片白事的第一手资源,俗称白事管家,厉害着呢!”
刘桂芬一看就是老烟枪,一口烟圈吐得又大又圆,摆摆手爽朗地笑道:“这有什么好显摆的?老梁,来一根?”说着,她递过去一支烟。
梁志强摇摇头:“不抽不抽。”
“咋滴,几十年了还戒烟?”
梁志强努努嘴,示意谢心怡和许田歌,两个小姑娘都皱着眉头,微微掩着口鼻,都闻不惯烟味。
刘桂芬霎时笑出声来,狠狠地抽了两口,将烟蒂按灭。
刚坐下,刘桂芬就说:“你们昨天的事,我听说了,处理的怎么样?要不要我出面说道说道?”
“心意领了,暂时不用。往后你还是继续给我介绍生意就行。这火化错遗体,是殡仪馆的失误,跟咱也没啥关系。”
“这你放心,几十年老伙伴,哪能因为这事儿就断交。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免费做个仪式。什么仪式我也没记住,交给他们了!”
梁明远接过话茬:“衣冠告别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