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志强去往火化部,才走到一半手机又响起来,是连夜从家里开车赶来的大学生父母,马上就要到殡仪馆了。
他挂断电话,嘀咕一句:“真是越忙越乱,越乱越忙。”
而后,立马给耿云飞打电话过去,让他去接人。
耿云飞接起电话时,正在刷短视频。
“云飞,你把人带去停尸室,陪着聊会天。我完事儿了马上。”
“好。”
但梁志强自己心里清楚,一旦和丧属发生矛盾,恐怕一时半会处理不好,想着要不让张实过来,担心四小只应付不来。
正琢磨着,他就已经走到火化间。
场面一片混乱,老年女人还拽着谢心怡,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上前劝和,也有其他丧属到场,也在一旁劝说。
毕竟老太太看起来是个有文化的,小辈们也斯文有礼,不知怎么偏偏有个泼辣的女儿。
“你放手!”谢心怡火冒三丈,冲口而出,“有病吧!”
“谢心怡!”梁志强见此,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声大吼,“给人道歉!”
谢心怡本来满肚子牢骚委屈,又被梁志强高声斥责,惊讶地愣在原地,连挣扎都忘记了。
她以为,梁志强是来给她撑腰的。
“给人道歉。”梁志强重复一遍。
他知道谢心怡委屈,火化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但在丧属情绪激动时,千万不要正面刚,要避避风头保护好自己,不然,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谢心怡此时只觉得被什么重物砸中脑袋,晕晕乎乎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梁志强已经快步走到她身边,拉住老年女人的手,使出蛮力将其拽下来,同时将谢心怡格挡在自己身后,低声说了句,“做服务任何时候都不能还嘴,尤其是干殡葬!”
然后,向老年女人点头哈腰,赔着笑脸:“对不起对不起,小丫头不懂事,我是她老板,有什么事情跟我说。”
说着,梁志强扯了扯谢心怡的手腕,压低声线吩咐:“心怡,来道个歉,你道完就走。”
站在梁志强身后的谢心怡梗着脖子,挺着腰板,仰着下巴,像是不小心扎在指尖的刺。
她眼眶红红的,氤氲着水汽,冷声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要道你道。反正我不道歉!又不是我的错!”
在梁志强眼里,这事儿根本就不需要分对错,只要能解决问题就行。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梁志强见她这样,有些无计可施,毕竟不是自己孩子,换成梁明远,他一个暴栗就敲脑袋上了。
都还不等梁志强再说什么,谢心怡转身就走。
她的眼眶就要拦不住泪水了,即将决堤,但她拼命捏紧拳头,咬紧牙关生生逼回去。
“谢心怡,不能哭,绝不哭!”谢心怡在老年女人无理取闹时,她不曾畏惧,但梁志强的一句给人道歉,却像一柄剑狠狠插在她心上。
她感觉自己被背刺了。
作为长辈,不应该毫无缘由的护着她吗?
虽然不愿承认,但梁志强叫她“丫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切。
殡仪馆的走廊好长,又好冷,谢心怡觉得自己走了一个世纪才走出去。
她见到阳光的瞬间,泪水干涸了,在岸上拼命挣扎的鱼跃入了水中。
她掏出手机,打了辆车回店里。
“去你丫的,老娘不伺候了。”谢心怡气势汹汹地对着空气骂了一句,说完,快步往路边走。
接到大学生父母的耿云飞,老远就看见谢心怡,因为没看清她的表情,他自然而然地挥手打招呼:“心怡,去哪儿呀?”
谢心怡和他擦身而过时,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
耿云飞满头问号,此时才感受到她周围的气压很低。
他一边引领大学生父母往停尸室的方向走去,一边私聊梁明远:“没有,心怡怎么了,好像不开心。”
“和丧属吵起来了!我爸在处理,她怎么样?”
“表情像是要杀人,好恐怖!”
“……”
“我看她往路边去了,估计要打车回去。你说,她不会一气之下不干了吧?”
“她这脾气,还真说不准,一会儿去劝劝她。”谢心怡可是梁明远辛辛苦苦请来的,可不能这容易让她跑了。
梁明远那头已经沐浴化妆完毕。
许田歌正在整理化妆箱,她顾虑先前梁明远和丧属呛声,就说:“明远,你把遗体推到停尸室,我去通知丧属。”
“我去吧?免得他们又嫌东嫌西。”
“让你再去和人吵一架吗?”
许田歌无语地瞥了他一眼,率先朝门口走。
“田歌!”梁明远叫住她。
“嗯?”
许田歌停下脚步。
“我估计心怡在闹脾气,准备自己先走。你通知完丧属,如果看到她,和她一起回店里。你太累了,需要休息,顺便帮忙劝劝她,千万别让她冲动行事啊!”
许田歌顿了顿,犹豫一瞬还是点点头。
去通知丧属时,许田歌不卑不亢,礼貌客气,很顺利。
然后,她站在台阶上往殡仪馆外的路口望,果然看见谢心怡站在路边,她连忙跟过去。
“心怡。”
谢心怡听见叫声,转身望了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怎么来了?”
“不太舒服,回去休息。”许田歌没有提和丧属吵架的事情,也没劝她。
之后是一阵沉默,两人谁也没说话。
“车费我们AA哈。”许田歌想起什么,又补充一句。
“不用。”谢心怡淡淡地说。
两人就在路边站着,像是两个陌生人。
他们虽然同窗三年,对对方也略有耳闻,但确实不太熟。
现在一起共事也没几天,谈不上关系多好。
因为一些旁的原因不得不处在一个空间,多少都有点尴尬。
但他们谁也不打算打破沉默。一个眼高于顶,不屑没话找话;一个回避人格,省得麻烦。
***
耿云飞带着大学生父母往停尸室走去,走廊上亮着灯,却显得阴沉沉的。
大学生父母奔波半夜,疲惫不堪,但一想到要面对的是儿子的遗体,空气中都好似弥漫着悲伤。
到停尸室正好和推遗体去的梁明远打了个照面。
两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大学生父母原本心急火燎想要见到儿子,但走到停尸室门口时,却停下了脚步。
母亲捂着口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似乎想到什么恐怖的画面,哽咽着问:“我儿子,死相……”后面的话就问不出来了。
估计是电话里也听到交警说了部分内容,出车祸的遗体多半惨不忍如。
才到停尸室门口就心如刀剑,再也没勇气迈近一步。
父亲立马搂住妻子,眼眶也湿润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中老年丧子,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痛呢?
耿云飞面对哭泣的丧属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宽慰,只能干巴巴地说:“请节哀顺变。”
但他清楚,在巨大的伤痛面前,这几个字显得轻如鸿毛。
“李四的遗容修复的很成功,女士,您不用太担心。”梁明远帮忙疏导丧属的情绪,给他们勇气。
说着,他找到大学生的推车,因为是他推过来的,他还记得住位置。
但依旧习惯性地去看标识牌,然而没有发现。
不知为何,梁明远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一跳,脑中无数疑惑萦绕。
“标识牌呢?”
“不是这个遗体吗?”
“换位置了?”
很快,他在推车轮子边上发现了标识牌,上面赫然是“李四”两个字,顿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梁明远弯腰将标识牌捡起来,放到遗体上。
他也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发现遗体比印象中更短——他记得大学生有一米八的个儿,这推车上的遗体一米七都没有……
又或者别的什么,那一瞬间他也没思索那么多,总之鬼使神差地掀起白布的一角,偷偷瞄了一眼。
只那一眼,让他犹如被惊雷劈中,脑中一阵轰鸣,瞪大眼睛不知作何反应。
“怎么是老太太?”梁明远心中无数个问好。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能火化错遗体?
——会不会是标识牌掉了,放错了?
感到窒息的梁明远好像喘上一口气,满怀希冀地看看别的遗体。
此时停尸房里只有四个推车,每个上面都有标识牌,掀开偷看后都不是大学生。
尽管不可置信,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梁明远都不得不告诉自己——火化错遗体了!
大学生被火化了,老太太还在停尸室里!
“稳住稳住,梁明远别慌!冷静!”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找老爸。
而停尸室外,夫妻两人还搂在一起,母亲哭成泪人儿,泣不成声,父亲也在擦眼泪,似乎还没做好准备。
梁明远连忙走到耿云飞身边,将他拉到一旁,可能是怕大学生的父母听见,他只是说:“云飞,在我回来之前,稳住他俩,千万别看遗体。”
“为什么?”
“等我回来再说!记住我的话,千万别进去!”
说完,梁明远再也顾不上解释,一路小跑着往火化部去。
耿云飞望着梁明远的背影一头雾水,他直觉发生了什么意外,却也没多想。
谁知道,梁明远刚没几步,大学生父母就已经整理好情绪,一副视死如归的悲壮深情,红肿着眼睛说:“可以了,带我们进去吧!”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耿云飞艰难地说。
梁明远让他拦住人,他也没理由不让家属见亲人啊!
果然,夫妻俩一脸不解。
耿云飞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借口,支支吾吾几句,还是让人进去了。
他看到李四的标识牌,站直身体,四十五度鞠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夫妻俩深吸一口气,停顿良久,还是父亲先伸出手,去揭开盖在遗体上的白布。
他那撑起一个家庭布满薄茧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等到白布微微掀开口,露出一张苍老祥和的面庞。
母亲将脸埋在丈夫臂膀上不敢看,忽然感觉丈夫推了她一下,才转过来。
耿云飞也发现不是大学生。虽然他不知道大学生长什么样,但这分明就是老太太啊!
瞬间,他似乎明白梁明远的鬼祟和焦急。
“对不起,我弄错了!请稍等一下!”耿云飞连忙说。
他去看了其他推车的标识牌,确实没有李四的名字。
“对不起,你们别着急。因为不是我整容修复的,可能搞错了,等我核实一下。真是抱歉!”
耿云飞连忙掏出手机,在群里发了条消息:“@梁明远。明远,大学生的遗体在哪里?停尸室里没有啊!”
梁明远没顾得上看手机。
许田歌在群里回:“不在停尸室,能在哪里?我看着推进去的。”
耿云飞满心疑惑,同时又要面对大学生父母疑惑、不解、质问……很复杂的目光,他有些手足无措:“我去问问老板,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就往火化部的方向走去。
大学生的父母也没地方去,自然而然就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