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田歌从走廊出来,老远就看见三人坐在石阶上,有说有笑的。
走近时,影子投射过去,正好落在谢心怡身上。
谢心怡回过头,眯着眼睛问:“怎么去那么久?”等许田歌坐下时,又发现她面无血色,嘴唇也惨白,有些担心,“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呀!”才刚刚收到妹妹传来的喜讯,许田歌心情很好,以至于身体的不适都被忽略了。
梁明远也望过来,肯定地说:“田歌,你面色确实不太好,要不我叫个车,先送你回去休息,不等我爸了!”
“我真的没事。”许田歌摇摇头。
四人背后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怎么就不等我了?马上就好,最多十分钟。”
梁志强从四人身边经过,往面包车的方向走去,“我把骨灰盒给老太太那边送过去,就收工。”
“等等我,把电脑放车里。”休息一会儿,谢心怡恢复些许元气,撑着膝盖坐起来,跟过去。
许田歌也紧随其后,准备把化妆箱放好。
梁志强刚刚打开面包车的车门,单手抱着骨灰盒,手机响起来。
许田歌和谢心怡从他身边的空档挤进去,将东西放在面包车的座椅上。
“喂!”
“老梁,有个沐浴化妆,接不接?”
“现在?”
“是呀。”
“接呀,怎么不接!我这边刚完事儿,空得很!”梁志强不假思索地接下活。
谢心怡不由自主地翻了白眼,小声抱怨:“刚刚谁说的收工……”
“谢心怡,在背后说我坏话,可让我听见了哈!”梁志强开了个玩笑、
“本来就是。”
“这你就不懂了,做生意,你今天拒绝一次,明天拒绝一次,往后别人就不找你。你以为为什么我一个小小的店面,能屹立不倒几十年?靠得就是来者不拒!”
谢心怡腹诽:这么拼,别到时候有命赚钱没命花哦。
梁志强连忙安排:“田歌,还有力气做个沐浴化妆不?”
“有。”许田歌已经伸手去拿化妆箱了。
大姨妈那点事儿,同为女孩子,谢心怡一下子就懂了,提醒:“田歌,你要不回去休息吧。”
梁志强听言也望去,发现许田歌面色不好,也有些犹豫:“你要是累了,我和明远去。”
“我可以的,老板。”许田歌连忙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以前兼职比现在都忙,我顾得过来。”
在殡仪馆上班,是拿固定工资的。但是给私人打工,是底薪加提成,多劳多得。
梁志强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对谢心怡招招手:“心怡丫头,你把骨灰盒送到火化部去。”说着,他还指了个方向,“呶,看到烟囱没?往那个方向去。”
四小只刚来,对殡仪馆内部还不熟悉。
谢心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只见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方,高耸的着一根烟囱。
那是火化机的烟囱,此时正冒着袅袅青烟,弥弥散散几秒钟,就消失了。
“那好吧。”谢心怡虽然不怎么甘愿,但也没拒绝。她知道,如果有梁志强帮忙,许田歌的活就会变得轻松不少。
谢心怡抱着骨灰盒,往火化部去。
路过梁明远时,梁志强招招手:“明远,你跟来多学学。耿云飞,你先等会。”
从前,梁志强想让儿子走读书这条路,不愿他干殡葬,家里的活不肯让他沾手。
谁知到了高中,发现儿子确实不是读书这块料,又认命送他去读了殡葬专业。
***
谢心怡到火化部后,只看见老年女人在等候,其他人都不在,可能是嫌火化车间太热了。
她将骨灰盒递过去后,说:“把骨灰盒给火化工师傅就好了。”
交代完后,火化工也把骨灰盒取走了,她打算离开。
也不知老年女人等得焦急,还是别的什么,自然而然和她搭起话来。
“啥时候烧好呀?”
“这得问火化工,应该快了吧。”
“你长得漂漂亮亮,怎么想着干殡葬啊?”
“???”谢心怡脑袋上一圈问号,这问题礼貌吗?
“不为什么啊。”她心里已经不耐烦,最烦别人问些“查户口”的问题,她连忙说,“我还有事,先去忙了,请节哀。”说完后,转身要就走。
这时,火化工将骨灰盒送了出来。
老年女人接过来时,还客气地道了谢。
她将盖子掀开,看了一眼,瞬间变脸:“诶,这怎么是一块一块的,不是骨灰吗?怎么回事啊?”
火化工朱国荣习以为常,连忙说:“你要灰是吧?没事,我拿进去帮忙碾碎就好了。”
人的尸体挺难烧的,火化炉有几千度,但要将人体完全化为灰烬,还是很难实现,尤其是肥胖的遗体,更为困难。
一般没有特别要求,火化工都是将骨头和骨灰一起放在骨灰盒里。
“什么碾碎?你的心咋这么黑啊,还想碾我妈的骨头,是想让她下十八层地狱吗?”老年女人激动的大喊。
同时,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拽住不远处的谢心怡:“你不准走!事情不处理好,你们谁也脱不了责任!”
谢心怡被老年女人用蛮力拽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怎么连十八层地狱都出来了。
同时,也给朱国荣搞蒙圈了,他不过是照章办事,咋还激动成这样?
谢心怡被她拽得衬衫的衣领裂开,身体随着力道摆动,她拼命控制脾气,耐心地解释:“这位女士,是这样的。火化最后能烧成什么程度,这个很复杂,但确实大部分遗体都是有骨头碎块的,完全成为骨灰,才更稀少。”
“这不行,骨灰骨灰,哪里有骨头碎块?你给我重新烧!必须重新烧!烧到没有骨头为止!”
谢心怡往周围望了望,希望有个讲理的丧属出现,缓解这尴尬场面。
然而谁也没有。
“重新烧是不可能的,这一点碎骨,也没发烧呀!”
“你不能烧?那把馆长叫来,看他能不能烧!”
“这有关系吗?谁来也不行啊!”朱国荣见谢心怡被拽得狼狈不堪,连忙解围,“有话好好说,你先把小姑娘放开。”
“放开她就跑咯,我就说刚刚她怎么着急走,原来是心虚呀!”
“我心虚啥呀!?火化压根儿就不归我们管,这是殡仪馆的事情!”谢心怡见她越说越离谱,终于忍不住爆发,奋力挣脱她拉着衣物的手,“你撒手!拽得我都要走光了!”
“我不撒!我告诉你,你今天不把事情处理好,谁也别想走!”老年女人怒火中烧,越发口不择言,“我外甥女给你们塞香烟,还不肯收,是嫌弃我们没包大红包,给我们穿小鞋吧?”
“赚死人钱的,是没几个好东西……”
要不是谢心怡还有一点残存的理智,“你有病吧”就已经脱口而出了,她只是咬牙切齿地说:“你再不撒手,我报警啦!”
朱国荣见此状况,大呼不妙,遇到个难缠的主儿,能躲就躲。
然而在他眼里谢心怡只是个小娃娃,又不忍心让她独自面对,只能留下来劝,同时给同事使眼色,让去叫人来处理。
***
化妆室。
原本打算自己和许田歌共同给逝者沐浴化妆的梁志强,此时正端站在一旁观看,时不时指点梁明远一番,还是不甚满意。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吓了三人一跳,他连忙接起。
“喂!”
“什么?吵起来?”
“好好好,我现在就来!”
梁志强霎时变了脸色,满面焦灼,碎碎念起来:“就说得盯着这丫头片子,还真是闯祸了!”
“怎么了?”梁明远连忙问。
梁志强三步并作两步,已经走到化妆室门口,他忿忿地说:“谢心怡和丧属吵起来了!真是不让人省心!你们俩好好把工作做完,我过去看看。”
“你去吧!”
话音落下,走廊上就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梁志强穿着个人字拖,跑出夸父逐日的气势。
“咋还能吵起来?”梁明远不解地嘀咕。
“不知道呀。”许田歌内心的os却是:就谢心怡那脾气,稍微说点不好听的,她就能挂脸,吵起来不是很容易?
当下已经给逝者沐浴更衣完,只剩下化妆了。
寿终正寝的逝者肤色正常,化妆也相对简单,许田歌现成的油彩可以用,不然,就她这调色的技术,只能让梁志强来。
从前,她还没有发现这方面的短板,回去得好好练练。
“田歌,你很热吗?”梁明远替逝者梳好头发,见她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不热啊。”许田歌理所当然地说,她反倒是觉得有点儿凉飕飕的,可能是来大姨妈体寒。
“你怎么一脑门汗?不会是虚汗吧?”梁明远顿时紧张起来,戴着手套也不方便试她额头体温。
许田歌没什么感觉,她现在浑身充满斗志,只想多干活多赚钱:“别说话,认真点。”
“哦。”
但是经梁明远一提醒,她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喉咙还有点儿痒痒。
“咳咳。”她忍不住咳嗽一声。
恰好丧属来化妆间看了一眼,其中一名刚准备进去,看见许田歌咳嗽,就停住脚步,好像她有什么传染病似的。
那人还拽住同行的人,低声说:“别进去。”
“怎么了?看看化得怎么样……”
“里头不知道停过多少死人。你没听过死人脏病啊?保不齐传染。”说着,还扬了扬下巴,示意许田歌的方向。
田歌也是应景,咳嗽一下后喉咙更加痒,根本停不下来,连续咳了好几声,肺管子都要咳出来。
“快走快走,化妆完就会推出来。”
梁明远听见丧属的嘀咕,忍不住怼了一句:“死人就是脏病,有本事长生不老啊!”
他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被丧属听见。
其中一人停下脚步,又折返回来,站在门口气势汹汹地说:“你怎么说话的!”
“我就这么说话,怎么,干殡葬就低人一等啊!要受你的气?!惯的你!”
梁明远原本弯着腰,此时站直了身体,一米八的个儿,比那两个丧属高出一个多头,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垂着眼帘睥睨他们。
丧属顿时被他的强硬震慑住,气势上就输了,却又不肯低头:“你……你……”一时卡壳,又说不出什么。
许田歌连忙道歉:“对不起啊,我同事嘴没个把门的,冒犯你们了,我代他向你们道歉。”
“这还差不多。”丧属见许田歌低头,占得上风,火气就消了,但还是骂骂咧咧几句才离开。
等人走远了,许田歌才说:“明远,下次不要和他们呛。道歉就完事儿了。”
“那话也太难听了!什么叫脏病啊?”
“他们说一句就说一句,又不会少块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往心里去就行了。”
“那不行,真不行。说我、还能忍,说你、就不行。”
“你……那好吧,你开心就好。”
许田歌很无奈,她知道梁明远是维护自己,但显得很幼稚,只会激化矛盾,解决不了问题。
“田歌,你性子怎么这么软啊?肯定让人欺负。”梁明远望望才到自己肩膀的许田歌,不由得生出保护欲。
“快干活吧。”许田歌脸上的口罩,遮住她无奈的笑容。
也就你觉得我性子软吧?我只是嫌浪费时间。如果你不呛那一句,哪有后面那些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