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亮得很早,七点多太阳就已经明晃晃地挂在碧蓝的天空。
来宾陆陆续续到殡仪馆,梁志强发放好小白花,进入礼厅后由作为襄仪的许田歌引领到位,家属坐在礼厅左侧,来宾坐在水晶棺前方。
落座后,谢心怡温柔低沉地声音从音响里流淌出来:“吉时已到,张三女士的告别仪式准备开始,恭请家属及来宾就位!迎灵!”
谢心怡背在身后的手,立马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张实坐在角落里,他不会操作电脑,鼠标都滑不流利,但依旧在关键时候点下播放。
轻柔舒缓的轻音乐萦绕在礼厅,渲染出悲伤的气氛,
与此同时,梁明远和耿云飞身穿正装,手戴白手套,弯腰躬身,训练有素地将盖在老太太身上的白布揭开,然后再向水晶棺中的老太太45度鞠躬。
两人的动作完毕后,谢心怡垂着眼帘看着手机上的主持词,神色控制到位,带着淡淡的哀伤:“巍巍青山长叩首,悠悠春水寄哀愁。”
“各位亲属、来宾,大家好!本司仪谨代表家属向各位于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参加张三女士告别仪式的亲属、来宾致以万分的谢意……”
……
谢心怡站在司仪台前,将家属席上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有些人神色哀伤,有些人面无表情,只有一个年轻男人,不停地看手表,似乎坐不住,想赶紧离开。
……
“下面,请孝女致辞。”
许田歌连忙过去,引领先前呛过人的老年女人。
她手里拿着稿纸,念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不已,气氛渲染的台下的人也禁不住湿润了眼眶。唯独那个不停看手表的年轻男人,似乎难以投入,显得坐立难安。
……
谢心怡:“青山绿水,长流生前浩气;苍松翠柏,堪慰逝后英灵。张三女士老师走了,但她的音容笑貌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我们必将化悲痛为力量,创造美好灿烂的明天。下面,请全体来宾以三鞠躬礼张三最后一程。”
原本面对着老太太遗体的梁明远和耿云飞,此时正步转向宾客,轻轻抬起右手。
“一鞠躬!”
在谢心怡话音落下后,抬起的手臂缓缓下压,以示亲属来宾鞠躬。
“再鞠躬!”
“三鞠躬!”
谢心怡:“苍天亦老,翠竹难留。下面请各位来宾绕灵一周,瞻仰遗容,献上鲜花,慰问家属。”
许田歌连忙上前引领,仪态端庄,姿态优雅。
谢心怡:“请家属绕灵一周,送张三女士最后一程。”
谢心怡:“张三女士的告别仪式到此礼成,请各位家属节哀顺变。”
***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家属陆陆续续退场,有工作人员将老太太的遗体转运到停尸间。
接下去是送往殡仪馆的火化部,一般火化要排队,还好梁志强业务熟练,预约的早,下一个就轮到老太太了。
梁志强对四小只策划的仪式很满意,但面上没表现出来,只是到礼厅里说:“你们也辛苦了,去吃早饭,善后的事情我来。”
“我们帮你吧?”梁明远见处理鲜花、丢垃圾等事情还不少,提议道。
“帮什么帮?你就会干点体力活。”
“我帮你还帮出错来了?”
“那你做点有技术含量的!”梁志强嫌弃中又带着恨铁不成钢,“你看人谢心怡,毛笔字、司仪主持都做得很好。耿云飞插花也很不错,田歌就更不用说了,遗体整容多难出师啊,这都能学出来。就你,看看你会什么?”
“行了行了,别说了,反正在你眼中我就‘两样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梁明远懒得和老爸争执,直接摆烂。
你爱咋说咋说呗,当真算我输!
梁明远被老爸气得胡子都要飞天上去,烦躁地拿起已经冷透的早餐,邀着另外三个小伙伴往礼厅外走。
张实和众人打过招呼,也先回家了。
父子俩的家事,其他人也不好插嘴。
走出礼厅,耿云飞才忍不住问:“明远,你和你爸相处一直这样吗?”
“是呀!从小到大没变过,他总是瞧不上我。”
读大学时,梁明远还是很受欢迎的。一米八大高个,长得一表人才,性格率真开朗,人也热心,不少女同学主动示好呢。
没怎么开口说话的谢心怡,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觉得挺好的。”
“这还好?”
“是呀,亲近,不拿你当外人。”她说话时面无表情,但若是仔细听,言辞中透出一股微妙的羡慕。
“那送你了。”梁明远对老爸也是一脸的嫌弃。
他们随意寻了一处僻静的台阶坐下,将装早餐的塑料袋打开。
“我什么都买了点。煎包、蒸饺、茶叶蛋……你们喜欢什么拿什么。”耿云飞自己拿了一个煎包,加辣椒酱加醋。
“还好是夏天,不然冷得没法吃。”
“干咱这行,就别指望能吃上热乎的。”
四人并肩坐着,默默吃早饭。因为要搭梁志强的面包车回店里,所以只能等他忙完,省点打车费。
九点的太阳升至半空中,已经有些热度,阳光洒在有些年份的香樟树上,在水泥地面投射出灰黑的阴影,枝叶罅隙中的光斑随着燥热的风,不住摇曳。
许田歌胃不太舒服,只拿了一杯小米粥,啄着吸管,喝得很慢。
此时,不远处传来闹哄哄的闲聊声,老年女人的声音格外清晰。
“你是长孙,怎么能现在走?你得送奶奶去火化呀!”
“我这去机场,来不及了呀!”
“来不及就换明天的!你是赶着送火箭上天吗这么急……”
谢心怡扭身望了望,正是老太太的子女们在争执,赶着离开的是在告别仪式上就坐立难安的年轻男人。
“就是,你是老太太带大的,现在人去了,往后想见都见不到。”
“只这一次……”
“听话,别让人说奶奶养了个白眼狼……”
年轻男人实在是拗不过,只能继续留下。带着点无奈和怨气,又独自往殡仪馆里去。
***
停尸间内白炽灯亮着,但不知为何,依旧显得阴森森暗沉沉的。
年轻男人走进去后便觉得浑身不适,他微蹙双眉,只扫了一眼就准备在走廊上等着,余光瞥见地上掉了一个标识牌,犹豫一下还是捡起来,只见标识牌上写着“张三女士”。
他想也没想就放到手边最近的遗体推车上。
但在他没看见的角落,另一个标识牌静静地躺着。
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他着急地走到门口问:“是送去火化的,对吧?”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点点头:“是,你是家属吗?”
“是,张三,这里。”说着,年轻男人指了指推车。
工作人员走过去后,核对了遗体上的标识牌,确定没错后,还谨慎的问了一句:“你好,你要不要来确认一下?”
“确认确认,我在这里就没走。”年轻男人催促道,“你能不能快点,我有点赶时间。”
工作人员点点头,动作麻利地将盖着白布的来太太装入纸棺,推往火化部。
到火化间后,热浪扑面而来,和殡仪馆的阴冷截然不同,恨不能将人烤成肉干。
火化工穿着工作服,带着口罩手套,豆大的汗水不停地往下流,将口罩都浸透了。
在将遗体推进火化间前,火化工朱国荣打开纸棺,又问:“家属,来确认一下遗体。”
“已经确认过了。”年轻男人小声嘀咕,怎么搞得这么繁琐。
“在这里签个字。”朱国荣拿出一张单子,递给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飞快地签名,放下笔时问:“没我什么事儿了吧?”
“火化好后,来领骨灰就行,会有工作人员通知的……”
都不等火化工说完,年轻男人转身火急火燎地往外走。
***
丝丝凉意从水泥地板上传来,让许田歌莫名觉得有点冷。按理说大热天的不至于,忽然她意识到不对劲——大姨妈应该这这几天了。
她连忙从化妆箱底翻出备好的卫生巾,塞到裤兜里,对谢心怡说:“心怡,我去一下洗手间。”
“嗯。”谢心怡嘴里叼着牛奶的吸管,眼帘都没抬一下,飞快地刷着手机。
许田歌去洗手间时,遇到迎面出来的年轻男人。
“好了好了,已经送去火化了。”
“我看着推进去的!”
“真的不能耽误了,预约的出租车到了……”
等走远后,他们说话就听不见了。
蹲坑后,许田歌死死地按住小腹,一阵坠痛,胃也跟着抽搐。
她读书时利用业余时间做兼职,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路上,总是不能按时吃饭,落下了病根。尤其是来大姨妈时,胃格外闹腾。
等疼痛稍稍缓解后,她扶着洗手间的隔板缓缓起身,但还是双眼一黑,一阵眩晕,身体的力气好似被抽空一般。
此时,手机震动起来。
她掏出一看——妹。
“言言。”许田歌靠在隔板上休息,低声问。
“姐,你声音听着怎么没劲儿呀,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刚刚出了个夜工,有点犯困。”
“你别这么累。”
“姐不累。你打电话来干嘛?是不是没生活费了?”
“有的。姐,分数线出来了,我上重本了!”许言言是来报喜的,兴奋不已。
许田歌听完,顿时眼前一亮,连胃痛都感觉不到:“那好呀!言言,你真棒!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谢谢姐。我还有个事儿和你商量。”
“你说,姐都支持你!”
“我想读一个稍微差点的学校,给我免学费,还有奖学金呢。”
“为啥?”许田歌面色骤变,乌云密布。
“我感觉读出来都差不多……”许言言有些心虚地说。
许田歌瞬间察觉不妙,声带紧绷,带着敌意和警惕地逼问:“是不是奶奶不让你读?”
许言言一惊,慌忙否认:“没有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那是为什么?”
许言言忸怩着不知怎么表达。
“说话!”许田歌低吼,严厉得电话那头的许言言都打了个寒颤。
“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许田歌松了口气,她多少也猜到是钱的问题。她家境不好,而且有点复杂,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许言言个性乖巧,难免会被周围人的闲言闲语影响判断,她当下温声细语的宽慰:“言言,你从农村考上好大学,不容易,千万不要辜负自己。好大学和差大学,等你找工作时,差别很大的,眼界、人脉也都有区别。钱的问题,你不要担心。姐读大学时,能供你读高中,现在已经上班了,就能供你读大学,你明白吗?”
“嗯……”许言言在电话那头已经红了眼眶,瓮声瓮气的。
“你知道姐脾气的,你要是敢偷偷摸摸读个差的,往后就不要认我这个姐了。”
“我不敢的。”
“不敢就好。”许田歌强硬的语调慢慢软下来,又和她聊了点家常,嘱咐她顾好学业,才挂断电话。
许言言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又有些忌惮,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