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明远火急火燎地跑去火化间,老远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
进去一看,果然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几个人在拉扯,几个人在劝和,一堆人在吃瓜围观。
梁明远顾不上许多,一把拉住老爸,都来不及走远点避嫌,就急不可耐的低声问:“爸,停尸室里没有大学生呀,他是不是被推去冷冻室了?”
“没说要冷冻呀!肯定在停尸室里。”梁志强理所当然地说。
“我没看见人。”梁明远神色凝重,又压低了声线,小心翼翼地说,“我在停尸室里,看到老太太还在……你说会不会是……火化错了?”
“这……这不能吧?”久经沙场的梁志强都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尽管梁明远声音很小,但老年女人因为谢心怡强硬的态度,在和梁志强扯皮,距离他很近,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老年女人顿时激动不已,声音又尖又利,看着怀中抱着骨灰盒,被吓得胆丧魂惊:“这不是我妈的骨灰?那这是谁的?”
许是抱着别人的骨灰嫌晦气,她只觉得抱着一团火球,恨不能立马丢出去:“这是谁的骨灰?到底是不是我妈的?”
原本梁明远是想偷偷和老爸说,谁知被老年女人大嗓门一喊,顿时所有人都听见了。
对于突如其来的转折,众人疑云满腹,木桩一样呆在原地。
闹哄哄犹如几百只鸭子在叫喊的火化间,顿时鸦雀无声,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恐惧在疯狂蔓延发酵。
“这到底是谁的骨灰?”
老年女人的声音落在在场所有人耳里,皆如惊雷贯耳,针扎似的难耐。她抱着骨灰盒无助地四处望,希望有人能接过去。
然而并没有。
火化工朱国荣率先反应过来,慌忙去翻找单据:“我……我开棺确认过,一切都按照程序的,那个年轻小伙子也签字的,就算火化错了也和我没关系!如果不信,可以调摄像头啊……”
火化错遗体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大事,他一个小小的火化工承担不起责任的。
然而此时,耿云飞已经带着大学生父母来到火化间,刚到就听见朱国荣慌慌张张的开脱,他脑子里轰然炸开烟花,还真让他猜对了吗?
大学生父母还没闹明白什么情况,只等着耿云飞能够带他们去看看儿子。
火化间的热浪扑面而来,夫妻二人还很单纯地问:“我儿子在这里?这不是火化的地方吗?”
老年女人见没人接怀中的烫手山芋,又看见角落里有张桌子,就打算放上去,可能是急于脱手,还没放稳就撤回力道。
骨灰盒从桌面上歪倒下来。
“啊——”
“!!!”
众人看见后反应各异。
老年女人条件反射地慌忙躲开。
有些人愣在原地。
有些人慌张地伸手想去够,意图能接住骨灰盒。
只有梁明远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猛地跪在地上朝着骨灰盒方向跪滑而去。
“噗通”一声闷响,骨灰盒恰好砸在梁明远怀里。
骨灰盒还挺重,尖锐的棱角砸得他痛苦闷哼。
见骨灰安然无恙,众人松了口气,不然,当着大学生父母的面,洒了他们儿子的骨灰,这事儿怕是翻不了篇。
“小伙子,我儿子到底在哪?”大学生父亲沉浸在悲伤中,连看热闹的兴致都没有。
耿云飞哪里遇到过这种场面,不知道怎么应付,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哎哟,心脏病都要吓出来。下次身上得备个速效救心丸……”梁志强望着梁明远的背影,捶捶胸口,谁知一转身看见耿云飞,他身后还跟着一对夫妻,心又提到嗓子眼里来,“怎么把人带这来了……”
耿云飞实在没办法,指着梁志强说:“你们要不问问老板吧!”
梁志强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事情总是要面对的。
他一魁梧的大汉,畏畏缩缩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只鹌鹑,伏低做小:“李四爸妈,事情可能有点超出想象,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换我、我也接受不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么啰嗦的时候,铺垫良久都不知怎么说出口。
大学生父亲转过弯来,惊诧地问:“不会,把我儿子火化了吧?”
梁志强还没说话,殡仪馆馆长已经到了,他立马说:“别急别急,等我们再核实一下!”
当馆长接到电话,说可能火化错人了,马不停蹄就赶过来。
瞬间,大学生父亲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一把抓住离自己最近的梁志强,凶神恶煞地怒吼:“你们要是敢火化错,我一把火把殡仪馆烧了!”
梁志强其实比抓住他的男人要高大不少,但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的手势,连忙说:“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我就这一个儿子,他死了!出车祸死了!我……”怒吼着时,男人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拼命压抑的悲伤随着愤怒汹涌起伏。
听见儿子已经火化,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虽然馆长说再去核实,但两人已经认定这是事实。
大学生母亲只觉脑中缺氧,天旋地转,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你们这群混蛋!”
大学生父亲一拳朝着梁志强的脸砸去。
梁志强慌忙歪头,拳头只是从他颧骨堪堪擦过。
梁明远将骨灰盒放好就看见老爸赔着笑脸,就算不小心挨打,却依旧没有生气,嘴里还不停地说:“老哥老哥,先不要急,有话好好说……”
这可是从小到大都替他遮风挡雨,脾气火爆的强硬老爸,但是在客户面前,却是这样卑微。
梁明远只觉鼻酸,是谁在对着他的胸口重拳出击,闷痛闷痛的。
***
谢心怡负气从火化室出来时,脑子没转过弯,用打车软件直接默认“我的位置”,定位在了殡仪馆,因此老半天都没司机接单。
她和许田歌百无聊赖地在路边站着,忽然听见身后议论纷纷。
“你们听说了没?里面要打起来,吵得厉害!”
“咋还能打起来?”
“说是遗体火化错了,把一大学生火化了,可怜哦,爹妈连儿子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啧啧,白发人送黑发人。那还不把殡仪馆房顶儿掀了……”
许田歌怎么听,都像是自己防腐整容的大学生,顿时警铃大作。
“心怡,我进去看看。”说着,她都不等回应,闷头就朝里走。
谢心怡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就跟上去:“是我们的业务吗?”
“不知道。”许田歌因紧张而嗓音沙哑,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两人刚到殡仪馆大厅时,就看见一群从火化部出来的人,梁明远等人夹杂其中。
许田歌都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见老年女人指着她大喊:“是她,就是她给化妆的,我看见了!”
顿时,所有人火辣辣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梁志强一拍大腿,暗叫不好,嘀咕道:“这两个小丫头怎么来了!”
当下的情况,所有人都避之不及,怎么还主动送上门呢!
果不其然,火力转到许田歌身上,有人吵嚷着将她拉入其中。
大学生父母拉着她,难听点话说了一堆。
许田歌任由其拉扯,毫不反抗,嘴里全是道歉示弱的话:“对不起对不起……”
尽管,她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
梁明远连忙挡在前头,搀扶住浑身脱力,站不稳的大学生母亲,真诚的道:“先生,女士,你们不要激动,发生这种事情,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的。如果是我们的责任,绝对不会推诿,你们请放心。”
“我只想见儿子最后一面,我现在不想谈什么责不责任,你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女人悲痛哭诉。
老太太的家属还在吵吵嚷嚷的,让殡仪馆立马安排火化……
谢心怡拧着眉头,知道火化错这事八九不离十。
她环视四周,立马去饮水机边接了两杯水,端到大学生父母身边,温声细语地说:“先生,女士,你们舟车劳顿赶来,也辛苦了,先喝杯水,消消气。”
天气燥热,又在火化间待那么久,嘴唇脱皮嗓子冒火星,两人竟然真的接过水杯。
殡仪馆馆长见此状况,也连忙上前:“走走,咱们去办公室里坐下来好好谈。”
他已经派人确认过,没有找到大学生的遗体,确实是火化错了。
当下最要紧的是安抚好丧属的情绪,其他事情一点一点慢慢处理。
老馆长头发已经花白,马上就要退居二线,没想到遇到这档子事儿,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梁志强好不容易脱开身,一把拽住梁明远等人,低声训斥:“你们瞎掺和什么?赶紧回店里!”
“不掺和,看着你挨打吗?”梁明远没好气地回怼。
刚刚若不是他上前将梁志强和大学生父亲拉开,最后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子。
“现在不是贫嘴的时候,赶紧回去!我叫你张叔来!”梁志强立马垮脸,正颜厉色地训斥。
梁明远不再说话,站在原地没动。
耿云飞望望谢心怡,又望望许田歌,不确定的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
梁志强独自走到一旁打电话,打给张实。
“老张,你来趟殡仪馆。”
“有活?沐浴更衣还是什么?”
“不是,你来了再说。”
张实一听不是出活,顿时就明白过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尤其是同行之间,一点消息传得到处都是。
“我这会儿有点事走不开,你知道我家老太太最近身体不好……”
“哎呀,你就别老太太了,你家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老太太身体比你我都硬朗!这事儿没你真不行,你过来一趟,总不能让几个小娃娃挡前头……”
“老梁,我这……”张实将手机那远,断断续续地说,“老梁,我这信号不好!”然后,就挂断了。
梁志强再打过去,无人接听,他气鼓鼓地把手机塞裤兜里。
张实平日里老实本分,从不惹事,但也很怕事,让他出面确实困难。
梁志强转身时,看见四小只站在窗边,走过去皱着眉问:“怎么还不走?”
“爸,我们留下来陪你吧!”
“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你们还能把人变出来呀?回去吧,省得一起挨骂。”梁志强说时,狠狠地抓了抓脑袋。
夏天,他剃了个板寸,头发短的可怜,头皮都能看见。
发缝间闪着水光,满头大汗。
“老板,我们还是等你一起吧。”耿云飞挺起胸膛,十分讲义气。
就算做不了什么,能一起陪着也是好的。
梁志强心中涌出一丝感动,同时也没工夫和四小只拉扯,随他们去了。
“那不要说话,躲得远远的,知道吧?”他想起什么,指着谢心怡说,“尤其是你,谢心怡,不许顶嘴!他们说什么都听着!”
“又不关我的事!”谢心怡不服气地嘀咕。经这么一闹腾,她原本的怨气消了不少。
“还顶嘴!”
说着,他们就一起往馆长办公室走去。
许田歌满腹疑惑,不解地问:“老板,火化错了是殡仪馆的事情,我们要担责任吗?”
“主要责任肯定不在我们这里。但毕竟是我们接的活,人父母孩子面儿都没见着,就成了灰,我们说一点责任也没有,也不可能啊……”
“也是,换成我,我也接受不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