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只跟着梁志强停在馆长办公室外,脚底板跟被黏住一样,怎么也迈不开腿。
办公室内,大学生母亲哭天抢地的哀嚎,以及父亲怒火中烧的谩骂,宛若一柄抵在面门的巨剑,令人望而生畏。
梁志强行走江湖几十载,也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冷气,鼓足勇气上前敲门。
老馆长一看见梁志强,就像看见救星,顿时眼前一亮,连忙招手说:“老梁老梁,你来,坐坐坐。”
大学生父母深陷悲愤,情绪没有发泄出来之前,根本无法冷静地沟通交流谈条件。
许田歌等人也鱼贯而入。
“我们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说没就没了……”
……
“你们有没有职业操守,市里的大殡仪馆犯这种低级错误……”
……
两人翻来覆去都是些重复的话。
老馆长头发斑白,亲自斟茶倒水,客客气气赔着小心:“来,大热天的,别把嗓子熬坏了,喝口水。”趁着空档又说,“责任在我们,你们有什么诉求,尽管提出来,能满足的尽量满足……”
这句话却像是火星落在干柴上,轰然燃起熊熊烈火,大学生母亲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就要见我儿子最后一面!上次见他,还是半年前。他本来马上就要回家了……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我的孩子……”
说着,又开始掩面哭泣。
老馆长顿时沉默了。
谢心怡原本在一旁例行公事地站着,只想事情快点结束,好回丧葬店。
但见女人双肩颤抖地像筛子,心没来由地揪着一阵酸楚。她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阿姨,您擦擦眼泪。”
女人许是说到伤心处,猛地将脸埋在掌心里。她的指缝渗出晶莹剔透的泪水,悲痛的无以复加。
谢心怡想,才失去儿子的母亲,立马逼着她配合解决问题,未免太过残忍。
过了好一会儿,女人才缓缓地抬手,抽过纸巾,边擦眼泪边擤鼻涕。
谢心怡见她并不排斥自己靠近,坐到她身边,低声说:“阿姨,我知道现在所有安慰的语言,都苍白无力。你若是想哭,就痛痛快快的哭吧。”
原本泪水就没停止的大学生母亲,就越发放肆地哭嚎起来,好似这样,能将内心难以承受的痛楚,一点一点挤出去。
然后,她又颠三倒四地说着一些和儿子相关的事情,谢心怡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搭一句话,她又自顾自说话去。
到了最后,呜咽里,絮絮叨叨溢出碎裂的词句:“我想见儿子最后一面,见他最后一面……”
见状,谁都不再说话,就连大学生父亲也不再怒吼,也跟着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众人只恨自己不能变戏法,把骨灰给变成大活人。
许田歌小腹传来一阵剧痛,身体乏力。早餐只喝了一杯小米粥,有点低血糖,她往后抵靠在墙上,始终强撑着。
听着女人的话,她捏着手机,神色十分纠结,心中的小人儿在不停地打架。
“要说吗?”许田歌在心里问。
依照她惯来不愿惹事的性格,还是不要说的好。
可是,看着伤心欲绝的母亲,她又于心不忍。
“我……”许田歌犹犹豫豫的缓缓开口,顿时,所有人都望向她。
“田歌,怎么了?”梁明远站在她身边,她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照片可以吗?”许田歌咬紧牙关,捏紧的拳头让指关节都泛白,“你儿子遗容修复好的……我……我拍了一张。”
话音落下,她只觉得自己这个对逝者不敬的罪人,忽然被扒光衣物推在众人面前,难堪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连忙鞠躬道歉,“对不起,我知道不应该拍,对不起!”
在她弯下腰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前一秒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大学生母亲黯淡的眸子里瞬间亮了,惊喜万分,连忙走到许田歌身边,拉着她问:“你拍了照片?给我看一眼,看看他……”
此时此境,根本没有人顾得上指责她。
许田歌拿出手机,将大学生穿戴好衣物,整容化妆好的照片找出来。
因为是偷拍,角度很刁钻,从头部侧着往脚那头,但还算清晰,能够看见清楚大学生的脸。
画面中,他双眸紧闭,安详自然。
女人一把抓过手机,死死地搂在怀里,好像抱住挚爱的孩子:“我的崽,我的崽啊!”
然而手机太小了,她抱在怀里显得手臂空空,心也空空,毫无分量。
“我也看看。”男人走到妻子身边,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嘴角的肌肉忍不住颤动,拼命忍住汹涌的情绪。
他松了一口气。
没有看到他想象中惨不忍睹的画面。
“好,好。”他点点头,握着手机将妻子搂在怀里,好似这样就能一家人团聚。
“小姑娘,是你替我儿子做修复的?”
“我们好几个人一起的。”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大学生父母朝许田歌的方向鞠躬,“听交警说,崽崽已经……”
“他能全须全影的走,就好……”
“谢谢你,你们辛苦了,真的感谢。”
……
梁明远和谢心怡始终耐心的陪夫妻两人聊天,给予人文关怀,缓解痛苦。
他们情绪稳定后,才渐渐进入后续的流程。
三方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谈善后事宜。
“只是可惜,连个告别仪式都办不了……”
梁明远接过话茬:“可以呀。”
“遗体都火化了,还能怎么办?”
“有骨灰安葬仪式,或者用3D打印技术,复原您儿子的样貌,办一场特色衣冠告别仪式……当然,具体做什么还需要商讨。”
“骨灰我们要带回老家的。3D打印技术是什么技术?”
谢心怡紧接着解释了一通。
火化错遗体,主要责任在殡仪馆,丧葬店是次要责任,也不承担什么赔偿义务。
最终,大学生父母听梁明远和谢心怡介绍各种仪式,十分心动,提出条件:“你们帮忙办一场免费的仪式,责任就不追究了。”
“免费哪里行?”梁志强跟被猜到尾巴一样叫起来。
所有人都瞪向他,生怕他激怒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夫妻二人。
梁志强心说:做生意不赚钱还过得去,亏本的哪里行?明远这臭小子,别把我的棺材本给亏没了。
他厚着脸皮道,“给我们个成本价,服务免费行不行?”
“我们不追责就不错了,你怎么还蹬鼻子上脸?”
梁志强立马服软:“好好好,仪式免费。”他唉声叹气地卖惨,“昨天半夜接到电话,小姑娘小伙子从睡梦里拉起来,就去了现场。不眠不休干到今天早上,吐得胃酸都出来了,才整容化妆好,人都累瘦了一圈……”
对于遗容修复,大学生父母满心感激,道:“之前的合同作数,不少你们一分。”然后对许田歌说,“小姑娘,能不能把照片发给我?”
“当然可以。”
梁志强惊喜不已,连忙说着吉祥话:“一看二位就是善主……”
又商讨了一会儿,他带着四小只离开馆长办公室。
走出殡仪馆,已经是日落时分,火红的太阳像是叉在高楼大厦间的大烧饼。
不知不觉耗尽一日光阴,这天好似被人恶意拉长,每分每秒都无比煎熬。
总算尘埃落定。
“饿了吧?回家。”
简单的一句话,让众人绷紧的神经霎时松懈下来。
中午饭没顾得上吃,他们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坐上面包车,梁明远看见座位上的饼干,拿了一块递给许田歌:“吃块垫垫?”
许田歌饿过头,反倒是变得毫无胃口,只是靠在座椅靠背上,虚弱地摇摇头。
“水呢?”
“不喝。”
耿云飞见梁明远只顾着许田歌,不满地嗷嗷叫:“明远,还有我和心怡呢!”
“呶,自己拿。”说着,就把塑料袋一股脑儿递过去。
“少吃点,今天带你们下馆子,吃大餐!”梁志强发动引擎,这是老款手动挡的车,他换挡拉手刹的动作带了几分豪气。
老旧面包车一顿一顿地飙了出去。
谢心怡拧开水瓶,凉飕飕地来一句:“大餐就不必了,我就想今晚能睡个整觉。”
“这我可不敢保证。今天这单亏本买卖,小半个月都白忙活。我的宗旨是,来者不拒!”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如有真来生意,他和张实去,四小只好好休息。
“貔貅。”谢心怡低声吐槽。
“噗嗤。”耿云飞和梁明远忍俊不禁。
许田歌靠在椅背上,歪着头望着窗外车水马龙,似乎有些神魂出窍,心不在焉。
“什么东西?”梁志强没听明白。
没人答话。
过了一会儿,梁明远才低声说:“说你只进不出。”
“只进不出不是蛮好?守得住财!”
平时忙得很,梁志强都是去老邻居陈家拍档吃个粉丝煲之类的快餐,今天确实辛苦了,他思来想去,还是将车开到一家饭店停下。
点菜时也不抠搜,五个人点了五菜一汤,吃得饱饱的。
回到福禄寿丧葬店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四周街灯亮起,灯火通明。
市区的夜生活发达,尤其是老城区,烟火气十足。
街边有烧烤店,烙锅,麻辣烫……
烤鱼的香味弥散在燥热的空气里,味蕾砰砰砰就绽开。
干殡葬,每天都要目睹生离死别,历经数不尽的悲欢离合,身上难免沾染些阴气。
有人说,干殡葬的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好像渗透进皮肤里,怎么洗都散不去。
也许真的有,也许是心理作用。
但在看见这繁华街景,烟火人间,殡葬人心上的阴霾尘埃,瞬间就被风吹散了,还忍不住想感慨:活着真TM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