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许田歌已经替故大学生穿好寿衣,家属替他选的西装,衬托的大学生挺拔精神。
看见此时的逝者,哪里敢联想他曾是出车祸,支离破碎得像碎纸屑。
张实走进一看,心中不免称赞,难怪连眼光高的梁志强都要夸她。
“张师傅好。”许田歌戴着口罩,挡住了她疲惫又面无表情的脸,因为语调轻柔,听得人心里舒坦。
“嗯,好。”张实颇为老沉地点点头,接着问她,“下面只剩遗容修复了,有什么困难没?老梁让我带带你么,我肯定义不容辞的。”
殡葬老一辈和“科班出身”,颇有点文人相轻的意思。
老一辈总会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年青一代的一举一动。但凡有点不顺心、不如意的,就会发出“不过如此”的感慨。
许田歌见刚刚梁志强和张实嘀嘀咕咕几句,隐约能猜到一点儿,而张实酸不溜秋的话,也让她联想到以前实习是遇到的老前辈。
但她心中再怎么对张实倚老卖老的姿态嗤之以鼻,都没有表现在面上,十分乖巧地说:“谢谢张师傅,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你指教。”
“哪里哪里,你操作,我守在一边看着。”几句话就将张实哄得眉开眼笑。
“嗯。”
许田歌走到操作台边沿,观察大学生的面容——
他眼睛是睁开的,嘴也没有闭合,她要先处理这两个问题。
张实觉得许田歌这小姑娘,挺讨人喜欢的,不自觉真把自己当成她师傅,有点想带她的意思。
他问:“你知道为什么有些人死了,眼睛是睁开的吗?”
这个书本上有,许田歌记得很清楚:“眼睛的睁开或闭合,受眼轮匝肌和上睑提肌的收缩或舒张控制。其中上睑提肌的作用最强,下睑基本上作用很小。人死亡后,上睑提肌处于强直的复合状态,导致部分人去世后眼睛睁开,眼球斜向内上,白色的巩膜裸露,呈现狰狞的面目。”
张实原本以为能将许田歌考住,却没想到她说得这么专业书面,顿时又让他觉得,早已准备好的大白话难以启齿,只能讪讪地笑了笑:“说得挺好,说得挺好。那你操作吧。”
张实不敢再“考考她”了,别到时候把自己考住,老脸没地方放了。
同时心里想,这么专业的小姑娘,自己能教她什么?
“嗯。”
许田歌终于能安安静静地工作,不用应付张实的问题,她舒了口气。
帮助逝者闭合眼部,有很多种方法,许田歌选择按摩法。
她站在操作台的一侧,差不多在大学生头部的位置,然后用拇指、食指、中指,轻轻地按摩大学生的眼部小肌群,使尸僵解除,再用手掌的小鱼际肌部从大学生的眉毛处,往下抹。
渐渐地,许田歌感觉到大学生僵硬的肌肉松弛下来,原本绷紧得好似一张皮鼓的眼帘,也缓缓地低垂。
如此重复几次,终于使眼睑合上。
口部闭合,和眼部的操作差不多。
都是因为人体在死亡后,全身肌肉处于松弛状态,尤其是颜面小肌群。等到尸僵形成后,往往造成上、下颌张开,使口不能闭合。
许田歌站立的位置不变,只是将手向下,移动到耳前下颌关节处,她利用手指的力量,顺着咬肌向嘴角用力。
如此来回几次,僵硬的咬肌渐渐就松弛下来。她尝试着用手托起下颌,缓缓地使嘴闭合。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张实知道许田歌不是初出茅庐的小白,不敢再随意考她,而是斟酌着问:“脸上这块擦伤,你应该能处理吧?”
“用肤蜡遮盖后,再涂底色。”许田歌轻声说,与此同时去拿工具箱里的剃须刀。
已故大学生的下巴上有点儿青色的胡茬,这些全部要修理干净。若是没有戴假发,头发也需要修理。
她往常打下手做得最多就是剔剔胡须,理理头发这种。
“很不错,思路清晰。”张实满意地点点头。
他见许田歌拿出一个颜色较深的肤蜡,先在大学生脸上对照一下,感觉差不多,就用调色棒挖出一小坨,用点涂的方式慢慢地覆盖在伤口上。
张实又忍不住点头,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下面要上底色了。”许田歌腹诽,开始在工具箱里翻找油彩。
因为大学生的面色是不自然的青灰,又带了点不正常的白色,没有现成的底色,需要调色。
忽然,她脑中轰鸣,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下来。
往常化妆,都是别人调好底色,她上妆。这次要自己来,她竟然没有头绪——“青灰又惨白”的肤色,应该用哪几种颜色调和?用量是多少?
无数问题缭绕着她。
“调底色”三个字看起来简单,确实无数经验的积累。
原本有条不紊的进行,又猛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张实一眼就看出她乱了,露出更加满意的表情,终于轮到他表现:“这肤色很难调,而且费时间。我有调好的,你先拿着用。”
“谢谢张师傅。”许田歌并不执拗,她立马就将油彩放回去。
张实将工具箱放到另一张空置的操作台上,打开后拿出已经调好的油彩小罐,让许田歌选择。
她找到一个比较接近的颜色,但还是有些差别。舀了一勺在调色盘上,又加了一点绿色,然后调巴调巴……
“坏事儿了。”许田歌在心中大呼不妙,怎么变成绿滋滋的。
她又加了一点浅肤色进去,颜色还是不对。
“要不试试红色?”她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又加了点红色。
不禁在心里想:这工作,美术生一定可以胜任,熟练。
张实哑然失笑,摇摇头数落道:“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你已经在乱搞了。”
说着,他重新拿出一个干净的小碗,舀几勺挑好的油彩进去,道:“这颜色是选的对的。”
紧接着,他加了一点黑色的颜料,“调色方面,一开始就错了,怎么能加绿色?用点黑色压一压,再滴几滴精油,提亮肤色,应该就差不多了。”
张实手中的调色棒搅和的飞快,一边调一边放到大学生脸庞对照,又尝试了几次。
他只花了三五分钟,就调整完毕,将小碗递过去:“接下去的你来。”
“好,谢谢张师傅。”许田歌乖巧地接过,垂眸一看,碗里的底色比肤色深好几个度。
张实见她很懂礼貌,心中喜欢,不常笑的人,面上都浮现出淡淡的涟漪,左脸的黑色胎记都没那么狰狞了。
他看出许田歌的疑惑,解释道:“上脸就浅一点了,你试试就知道。”
“好。”说着,许田歌拿出一个化妆刷,蘸取一些在大学生的额头上,再用另一个干净的化妆刷,一点一点涂抹开。
从脸部中间开始往左,先涂抹左半张脸。
“在有肤蜡的地方,要小心细致些,慢慢点涂,不要像刷油漆一样猛刷。”张实一边看着她,一边指导。
许田歌点点头,莫名紧张起来,憋着一口气,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放慢,生怕肤腊和皮肤的衔接处卡“粉”,到时候不自然。
好在她上肤腊时很小心,抹得平整,和皮肤也比较服帖。
等涂好遮盖伤口的部分,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心总算是放了回去。
“别紧张,一次做不好,还有下一次。都是练出来的。”张实见她过于认真重视,嘴唇都抿成一条缝,不禁出言宽慰。
许田歌并没有松懈,等完整的将底色上好,才直了直早已僵硬生疼的腰。
今天拢共睡了三个小时,接运遗体回来后,就一直弯腰弓背站在操作台前,早就疲惫不堪。
她觉得眼帘沉重,若不是用力支撑,跟要砸下来似的。但在殡葬工作中,黑白颠倒熬大夜,是常有的事。
“累了?接下来的让我来?”张实见许田歌个子娇小,只比上小学的女儿高一个头,不由地心生怜惜。
“张师傅,我可以的。”她捶了捶腰,又晃晃脖子,继续上妆。
接下去的工作就比较简单了,描描眉毛,上些唇彩,轻轻扫一些哑光腮红提亮气色,最后用散粉定妆。
结束后,张实又夸赞道:“小姑娘,干得不错。”
许田歌顿时绽放出笑容,双眸弯成月牙,舒了口气:“终于搞定了。”她化妆刷都没放下,就紧跟着伸个懒腰。
轻叩手机屏幕,不知不觉间,已经凌晨五点了。
她偷瞄张实,见他正背身在收拾化妆箱,飞快地滑动到拍摄页面,偷偷拍了张照。
她知道偷拍逝者是很不好的行为,但这是她第一次、虽然也不是完全独立完成的吧,但依旧觉得是职业生涯里重要的突破。
想要留作纪念。
心底里还有那么一点窃窃的骄傲和自豪呢。
“你这边顺利结束,我就先回家了。”张实说完,又恢复到平时面无表情的模样。
许田歌见他转过身,做贼心虚似的将手机藏起来:“好。”
张实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径直往门外走去。
许田歌在四人小群里发:“我结束了,你们需要帮忙吗?”
发完也开始收拾化妆箱。
刚刚张实打开化妆箱时,她余光瞥见里面有许多她没用过的东西,不知道在化妆中有什么作用。下次得问问,回头把不够的化妆品备上。
她提着化妆箱准备离开时,看见梁明远放在操作台上的矿泉水,神色变得微妙,眼睫也跟着颤了颤。
先前在洗手间里,空荡荡的胃实在是吐不出什么,最后呕得胃酸都出来。
脑子里又满是遗体整容的事情,她倒不觉得多难受。此时神经松懈下来,才觉得口干舌燥,胃也隐隐作痛。
她拧开瓶盖,仰头喝水,平平无奇的矿泉水,竟然如同玉液琼浆,舒缓胃疼。
***
夜色将树影勾勒的影影绰绰,的士快速行驶时,树影有点儿像连绵不断的山脉。
一个刹车,的士稳稳停下,低沉的声音随着深夜电台的音乐传来:“小伙子,到了。”
“好嘞。”
耿云飞表面上是在假寐,实则在脑海里构思现场花艺怎么插。
因此听见司机的话,他立马就坐正身体,一抬头,跃入眼帘的是殡仪馆在夜里明晃晃的大字,不由自主地发出惊讶:“耶?”
他定位在副食店呢。
司机笑盈盈地说:“虽然只有几百米,但你抱着这许多花,也不方便。”
“谢谢师傅。”他感激不已,被猝不及防的善意击中。
“你们也是辛苦,快去忙吧!以后如果要跑夜车没人肯接,你也可以打我电话。我平时跑夜车的。”说着,司机师傅顺手抽出一张名片。
“没问题。”耿云飞接过名片,付了钱,下车后去后排抱花时,抽出一支向日葵,递给司机,“师傅,早上好呀。”
“小伙子,早上好。”
耿云飞抱着几大捆鲜花,风吹在他脸上,芳香扑鼻。
进入殡仪馆后,他循着光亮找到礼厅。
“快来帮我搭把手,我胳膊要断了。”耿云飞歪着脑袋,费劲儿的从菊花中伸着脖子看路。
“你直接丢地上嘛。”梁明远也在忙活,没好气地说。
梁志强趿拉着人字拖,将挡路的花篮踢到一边:“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丢了。”
紧接着指了指空着的立式花篮,说,“花篮,我借过来了。花艺没做好,小心我扣你工资!”
“怎么还带扣工资的呀?”耿云飞将几捆花丢地上,插着腰喘气,不满地哀嚎。
“我赏罚分明!今天闯的祸还没跟你算账!”话虽这么说,他面上也没有真正动怒。
“那我得赶紧报销……”耿云飞腹诽,将打的的付费截图发给他。
而后,耿云飞将埋在花丛里的塑料袋提溜出来,往椅子上一放,“我带了早餐,人人都有份。”
“小子可以啊,还知道带早饭。”梁志强率先拿过一个肉粽子,闻着香味扑鼻,咬下去软糯不已,他瞄了一眼账单,没好气地问,“你小子,怎么多了几十块钱?”
“早饭啊!”
“我刚还夸你懂事,感情在这里等着我呢?”
“明远招我们过来时,可写着包食宿啊!不兑现就是画大饼!”
“现在的小孩,还真是鬼精鬼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