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的母亲因为早年落下的病根，不能从事重体力活的生产工作，只能在图书馆里当一个图书管理员。每个月工资十五块钱，相比起来不算高，但是清闲。万家有万衍麟顶着，夫妻俩日子过得一直很不错。直到万衍麟陡然被开除，万家突然变得难以为继。
“咱们的存款还有多少？”万衍麟问李道锦。
万衍麟这些年赚的钱全都上交了，李道锦也管理得当，没有乱花过。两个女儿从小到大都会自给自足，也攒了不少钱。
“账上还有几千块。”李道锦清点了几张存折，告诉他。
那个年代的几千块，在别的家庭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大家月光都还不够，而他们不仅能存下钱，还能存下这么大一笔钱，着实不可思议。
万衍麟将这一笔钱给了帮他做事的小组里的人。
“他们跟着我干活，不能白干，哪怕我拿不到钱，也不能让他们吃亏。”于是万衍麟把自己的小金库掏出来，给底下跟着他一起牵头搞承包的人发了工资。不管课题是否被电厂领导给砍掉，他也绝不能言而无信。
李道锦二话没说，支持了他的决定，只是从那以后，家里顿顿五个菜的开支就缩减到了一个菜。有时候一个菜都没有，煮一大锅绿豆烩面吃一天，也是过。
万衍麟对此很过意不去。
“我以为日子会越来越好，但实在是没想到，厂子里的政策每个月都在变，我的计划赶不上变化。”
万衍麟纠结难受，李道锦却看得很开。
“咱是苦日子过过来的人，不管往后过什么日子，眼下这日子也并没有难受到哪里去。你再想想过去，咱们治病都只能硬扛着的时候是不是已经过了？咱现在至少吃得饱、穿得暖，还能余下些钱粮寄回家里去，就算你被国企开除了又怎么样呢？你我有手有脚，我还能去打一份工，你也可以在外找些零碎活干，万娟已经大了，能养活自己，万馨也马上高中毕业了，日子有什么过不去的？”
一个家里，只要有那么一个人是精神脊梁，压不垮、倒不了，这个家都不会破败到哪里去。
万衍麟被李道锦这么一安慰，心里也确实好过了些许。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想到别的出路，一定不会让你和孩子们再跟着我吃苦。”
李道锦虽然相信万衍麟会做得到，可她自己也没有闲着。在万衍麟四处找工作碰壁的时候，她凭借着过去工作的经验，找到了厂里，主动要求调换岗位，进入车床厂上班，轧车床。
“这个岗位需要一定的体力，你身体受得住吗？”领导知道李道锦家中的困难，同意给她调换岗位，可是调换岗位之后可能存在的问题也要先讲清楚。
“假如因为你个人原因导致的疾病，我们概不负责，这一条要写到合同里去，可以吗？”
“可以。”
李道锦二话不说，就在合同上签下了承诺书。时隔二十年，李道锦再次回到了她的车工岗位上。辛苦程度与图书管理员相比，自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但是工资多了五块钱每个月。为了这五块钱，她也不得不努力。
因为家也是她的，孩子也是她的，她总不能只等着万衍麟一肩去扛。必要时候，她也能守住这个家。
万娟在学校里也没有闲着。以往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一去不复返，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她不仅把小金库全数上缴，还把每个月的工资全都寄回了家里。至于吃什么？有时候饿着，有时候靠师傅接济。
万娟全部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兼职了。她又接了一些糊火柴盒、挑砖之类的工作。每天工作到半夜，甚至还把李道锦的缝纫机给搬了来，给工友们补衣裳，一件衣服收两毛钱。每天工作到深夜，睡觉的时间屈指可数。
为了赚钱，考职工大学这件事情也只能搁置。毕竟，就算考上了，她也没钱交学费。
“没钱你可以跟我说，我可以借给你，可是放弃考学这不可取。”陈小群多次劝说万娟，万娟都很坚定的拒绝了。
“家里已经欠了很多债了，假如为了上学再添一笔，实在是不应该。师傅您放心，我一定会考大学的，只不过不是今年而已，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万娟说什么都不肯接受陈小群的接济，陈小群也只能放弃。生活上，就会给她多一些的帮助。有时候是一些零食，有时候是带她去吃饭。
向云川也将万娟的难处看在眼里，而他所能给予的帮助，跟在技校时候差不多。
万娟每周又收到了向云川送来的鱼，这一次，风雨无阻，就连寒冬腊月天里都会来上那么一条。有时候送鱼的人不是向云川，而是他的好兄弟，阳海帆。
阳海帆这个人跟曾登科不大相同。
曾登科的油腔滑调写在脸上，但阳海帆却让万娟看不出来，这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些什么。
阳海帆每天跟向云川在一块，他俩读书时候一个班、一个寝室，参加工作后也在一个厂里，可以说向云川干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和曾登科的关系也非常铁，三人是铁三角，不可分割。
而曾登科和万娟是闹翻了的，于是向云川不能来送鱼的时候，就是阳海帆代劳。
阳海帆既没有站在向云川的角度，对万娟热络，也没有因为曾登科对她的不喜而表现出厌恶。
他始终淡淡然，冷眼旁观一切。
没有人知道他家里是什么情况，也没有人知道他自己的私事，他将自己藏得极好，却不惹人厌恶。人人提起他，都是一句：“那个小伙儿人挺白净、人挺好。”
可具体怎么个好法，却也没人说得出来。
大抵就是脾气好、不惹事，干什么都隐身，让曾登科和向云川顶在前头。于是同学三年、参加工作一年，大家都忽略了他家里不是厂职工的事实——他和万娟一样，都是外头来的，可他一丁点的歧视都没有受到过。人人都喜欢，人人都不与他为敌。
“向哥生病了，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阳海帆递给万娟一条鱼，一袋子板栗。
板栗个头不大，还没完全长熟就被他们从树上摇了下来。
“谢谢你。”万娟接过鱼，问阳海帆：“向云川他怎么了？”
“与其问我，不如你自己去瞧瞧他？或许他能好得快些呢？”阳海帆说完，转身就走了。
万娟犹豫了一会儿，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借了师傅的小厨房，把鱼汤炖了、板栗烤了，便带着这些去了向云川的寝室。
向云川病得比万娟想象中的要严重。
向云川的厂子比万娟的条件要差一些，四人一间寝室，还都是大男人，自然比不了万娟的寝室，又香又软。一进门，就一股浓重的汗臭味，已是秋天，依然挡不住闷热。向云川光着身子躺在寝室里，看到万娟来了，狠狠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在做梦，等再眨眨眼，发现真是万娟，立马拿被子捂住自己的身体，而后又抄起手边不知道谁的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十分滑稽。
他满头大汗，脸色绯红，不知道是因为病的，还是因为看到了万娟。
“你、你、你……你怎么来了？”向云川问万娟。他努力作出自己没事的样子，可到底在病重，体力不支，说话声音也有气无力。
而万娟也比他半个月前上次见她，又瘦了一圈。身形单薄，眼角眉梢抑制不住的疲惫，但眼神还如从前一样，坚定又不失风骨，哪怕身处泥潭，也并不自怜自艾。
万娟把鱼汤和板栗放在桌上，说：“阳海帆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害，也不是啥大病，没事儿。”向云川笑着想要起床，给万娟倒杯水，但是却发现自己起不来。
“躺着吧，我不渴。”万娟一眼就知道向云川想干嘛，同学三年，暗恋半年，她对向云川算是很了解了。
“你三年都没有请过一次病假，要不是身体难受到极点，你不可能不去上班的。我知道你难受得紧，大家都是熟人，就不必客气了。”
万娟说完，向云川再逞强，就显得有些做作了。
向云川安稳躺回被子里，万娟把他的饭盒拿出来，把鱼汤倒出来，然后喂到了他的嘴边。
“这是给你的，你怎么又给我拿回来了？”向云川不肯吃。
万娟又道：“现在是你更需要吧。”
万娟不容他拒绝，一口一口喂着他吃。
鱼在姜蒜滚过的热油里煎熟了，然后捣碎，倒入料酒和水，沸腾后把碎了的鱼骨头和刺捞出，又放了豆腐、鸡蛋、香葱和大米。一碗鱼汤泡饭香糯可口，引人食指大动。尤其对于一个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来说，可以说是致命的吸引力。
向云川没有再拒绝，一整盆鱼汤泡饭全都吃完了。
向云川不好意思地说：“下回再给你抓。”
“别。”万娟阻止了他，道：“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你……真的不必这样做。”
万娟拿出烤好的板栗，一边剥板栗，一边说：“一开始，我以为你对我好，或许是因为喜欢我。我承认，我过去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对你有好感，于是心安理得的接受你的礼物。”
万娟说到这里，向云川明显地激动了一下，想说话，却被万娟阻止了。
“你先听我说完。”万娟打断他，然后继续道：“后来你得知我家境不错，于是不再给我送礼物，我也知道你喜欢的人其实不是我，那时候的我，没有太难受，相反，我是松了一口气的。”
“我终于不用再猜测你对我是什么心思，也终于不用在每周都期盼着你什么时候会出现在我面前，给我送一条鱼、一包核桃、几个猕猴桃，又或者是苹果。我发现我的心里不再挂念你的出现了，我的日子反而好过了许多。于是三年时光，匆匆而过，虽然读书很苦闷，却也抵不过日夜期盼最终落空的苦。”
“然后工作以后，你又出现了。这时候的我明白，你的出现，是为了缓和我和曾登科之间的矛盾，再加上我家确实遇到一点状况，你雪中送炭，我十分感激。不管我原不原谅曾登科，我对你，是心存感激的。于是你要送，我也愿意接受，并且我发誓，以后我一定会偿还。”
“不要你还。”向云川忍不住插嘴。
万娟又紧接着说：“不管你要不要，该还的，我会还，我一点儿也不像欠别人的。不论是谁。”
向云川不说话了。
他其实很想问她：“我也是别人吗？”但是一想到前头他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他这话又有点儿说不出口。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思，又怎么好去问万娟，她是个什么心思呢？
万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因为本着一定会还的心情，我本来以为可以一直心安理得的收下去，但是得知你生病了，我就发觉，不能在这样下去了。至少过去，你是不会在寒冬腊月天还下水去抓鱼的。你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因为我而耽误了你的工作。所以，以后你不要再给我送了。我能养活自己，我能过得很好。”
万娟说完，她的板栗也剥完了。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万娟带着她的饭盒离开了。桌上，还放着一堆尖的她剥好的板栗。
而剥板栗所留下的垃圾她也都处理好带走了。
她留下的，只有最好吃的精华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