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燕的葬礼结束后，厂领导为了改善大家的生活水平，也为了驱散岑晓燕自杀这一事件对大家造成的心理上的不良影响，特决定丰富大家的业余活动，在操场上安放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三四百人围坐在一起，不顾蚊虫叮咬观看电视节目。而座位除了先来后到，也有厂宣传办特定预留的位置。
向云川人缘好，总能在这些给领导预留的位置里找出那个一个、两个，让他的朋友去。他邀请的最多的，就是万娟。可是万娟一次也没来过。
“那就是个尼姑，油盐不进，无趣得很。领导都不罚我了，她还过不去，真是好大的气性。”曾登科对万娟的意见很大。
向海川却跟曾登科有着既然相反的感觉。
“以前觉得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所以跟我们都不大交流，总觉得她好像看不起咱们。但现在我发现不是的。岑晓燕以前对她不咋样，她因为岑晓燕的死没少跟我唱白脸，你说，一个正常人、趋炎附势的势利眼，她能为了一个死人跟我们过不去吗？不会的，她是真真正正的把岑晓燕当成了一个人，当成了自己的工友和同学。倒是你……”向海川望着曾登科，道：“经过这次，你还是把皮紧着点，别再犯事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每天都要念叨几遍，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管管你家弟弟，他犯的事可比我多多了！”曾登科被骂到不爽了，就把向云川的弟弟向云山拉出来挡枪。
向云山比向云川小三岁，高中没毕得了业，自然也去成职业技校。每天就在社会上跟狐朋狗友瞎混。因为偷盗坐了几年牢，等再出来非但没改好，反而成了大盗，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犯事。
说到这里，向云川也的确没有心情再说教曾登科，只能继续管好厂宣传办，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只能以身作则，遇事解决事情了。
岑晓燕的死很快过去。大家没多久，就忘记了这个人似的，照样过着和乐日子。曾登科也渐渐恢复了本性，油腔滑调的性子又恢复了原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在坚定不移的跟各个厂小到刚毕业的，到年龄比他妈还大的婶子聊天都聊得不亦乐乎。他唯独只讨厌一个人，那就是万娟。
一天，曾登科兴致勃勃地跑过来，跟向云川说：“你看，我就说了，这人管闲事管多了，就会有报应的！那万娟好意思看不上我，现在立刻轮到她倒霉了！这叫什么？这就叫报应！”
“她怎么了？”向云川不懂。他站在客观的角度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他知道万娟才是那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被误伤。她看到厕所那一幕的震撼不会小过任何人。
然而造成这一切始作俑者曾登科却满不在乎地说：“她被吓到是一时的，可她乱嚼舌根就是想毁掉我一辈子！她其心可诛。”
曾登科说着，又洋洋得意道：“她家出大事儿了！”
向云川愣住，忙问：“出什么事了？”
“他爸被停职了！”
因为电厂和仪表厂互有业务往来，万衍麟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仪器仪表厂。
80年代，国家试行承包制，没有人有这方面的经验，无人愿意出头，领导点名让万衍麟上，万衍麟的工作量陡然增加，却毫无怨言。带着徒弟们生产了市内急需的家禽孵化设备，还组织代理销售电风扇、电视机，他在众人的质疑和不解中，创造了巨大的收入。
然而随着洪江电厂的效益持续走低，万衍麟继续牵头承包，导致他一家独大，被眼红之人举报，被电厂停发工资、抹消工龄。
曾登科眼角眉梢都止不住笑意，道：“我想，她爸估计很快就要被开除了，成了全厂乃至全市国企第一个被开除的人，我看她以后还得意个什么劲、清高个什么劲！”曾登科可太解气了，要知道，假如万娟说他乱搞男女关系的指责坐实了，那他就是那个被开除的人。
眼下他被保下来了，万娟她爸却陡然下了马，这样的反转，谁能想得到？
向云川内心五味杂陈，可曾登科却是洋洋得意：“这叫什么？这就叫报应！”
不管曾登科怎么开心，向云川却是开心不起来的。
万娟字字句句历历在目，她没犯错，她不该遭到所谓的‘报应’。
如今万衍麟被停职在家，但是他的身后，还有因为承包制而没有立刻结清款项的上下游，承包责任制不能说停就停，否则，不仅他要背上人情债，他身后跟着他吃饭的人也都要万劫不复。
万家风雨飘摇，万娟在厂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原本她就是比较边缘的性格，跟大伙不太来往，如今大家伙一听说她家摊上事了，人人都恨不得上来踩一脚，最可恨的，当属在厂里炊事班打杂的李婶，她头一个围上来，给她介绍了一个瘫痪在床上的四十岁的老光棍。
万娟才二十出头，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可偏偏她不会跟人吵架，憋红了脸也只是低着头干活，不理她。
反倒是来关心万娟的向云川见到这一幕，拿起扫把就把李婶往外赶：“人那么好你怎么不嫁啊？你爱嫁你去嫁，反正万娟不嫁！”
李婶憋了一肚子火，走出门隔了老远还在喊：“你以后可别后悔！哪怕人瘫在床上，也是有铁饭碗的！别哪天你全家人吃不上饭了再来求我！”
向云川这一举动，算是英雄救美了，可万娟却并不放在心上。
“你没事吧？”下班后，向云川在门口等到万娟，问她。
万娟疑惑地反问：“我有什么事？”
“你家的事……”向云川说的含糊，主要是想照顾万娟的情绪。
可万娟比他想象的要坚强。
她像个没事人似的，笃定地说：“我爸爸没有错。他所有行为都是在领导的指示下进行，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为了厂子的效益，为了完成客户的要求，他每天都很辛苦，他一点错都没有。就算陷入低谷也只是暂时的，我相信领导会还他清白，给他一个公平的处置。”
万娟说完，就拿着饭盒离开了。
她正常工作、好好吃饭，天大的事情落在脑袋上，她也坚信，自己做好了自己该做的，她的家里人勤奋、厚道，也没有作出任何伤害别人的事情。她无需担心。
向云川被万娟这样的生活态度所打动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的确很可笑。
可就算是这样，向云川也还是又重新偷偷关注起她来，不管是因为岑晓燕的事情带来的改观，还是得知万娟的家庭出现了问题，他总觉得，这个时候，作为一个男人，得为同学做点事儿。
阮江后头，除了仙鱼洞，还有礁石后头密密麻麻永远也抓不完的螺蛳。小江螺吃起来毫无半点泥土气息，鲜美可口。向云川会特地弄了来，给万娟送去。
一开始万娟不肯要，后来抵不住螺蛳实在是香，放了辣椒等佐料爆炒，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气。向云川不停的送，她也不好老拒绝，就接受了。
然后就是松树林里的绿头菌、金钱蟹、杨梅、猕猴桃、核桃、板栗等等等等……只要是树林里有的，向云川都会带着兄弟们去采摘了来分给同学们。而向云川的那一份，全都给了万娟。
万娟知道向云川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这么好，只不过是他的英雄情节又发作了而已。
她再也不会把他的行为往男女方面去想，于是也就心安理得的享受了。
然而让万娟没有想到的是，万衍麟非但没有沉冤昭雪，反而被一纸开除令，抹消了二十五年的工龄。
原来承包制的开始由万衍麟负责，但结束却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为了下游企业的生存，厚道的万衍麟只能冒着风险，继续偷偷帮他们做事、研究电表和变压器。
万衍麟偷偷继续实行承包制的事情被接发，正式被电厂开除，从那以后，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就落在了李道锦和万娟的肩头。
当要债的人讨要到万衍麟家门口的时候，万娟看到一直背脊直挺，从不弯腰的父亲对他人点头哈腰求宽限时间的时候，万娟才切实感受到，或许这一次，父亲所犯下的错，跟过去是真的不大一样了。
他们家摊上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