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川从来没见过这样疾言厉色的万娟。
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都是安静的、专注的，以至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以为是一个被厂子弟合起伙来欺负的穷学生。于是他经常照顾她，带她玩、给她抓鱼、给她送他们去爬树摘来的果子。这些纯粹出自于一个班长对同学的友爱和呵护。她也一直低头顺目、感恩戴德的对自己道谢个不停，就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些‘好东西’似的。于是他倍感成就。
人在班长的位置上，就要做一些能惠及同学的事情。是他们把他托举到了这个位置上，他理当以身作则，可他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儿尖利爪牙的人，也能这样愤怒的说话。
三年时间，他觉得自己足够了解万娟，万娟不会说谎。那么说谎的人只能是曾登科。
“你真的没有对岑晓燕做什么不当的事？”向云川回到厂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曾登科。
曾登科也在被停工停职当中，住在宿舍楼里，哪都不想去。
祸从天上来，他比谁都郁闷。
“没有！”曾登科斩钉截铁地告诉向云川。
“你要是什么都没做，就只是说说话、压压马路，人姑娘能寻死吗？你再好好想想，究竟还干了什么！”
“真就压压马路。”
“曾登科，咱一块儿长大的，你是什么人我很清楚。你不会犯大错，但是油嘴滑舌之类的玩笑话可没少说。你和岑晓燕压马路的时候就没拉拉小手？”
“我……”曾登科尴尬了一瞬，看着目光灼灼的向云川，又见着寝室安安静静，一个外人都没有。避无可避之下，才点了点头：“就拉了一下。”
向云川倒吸一口凉气：“还有呢？”
“没了！”
“不可能，你再好好想想。”
在向云川的逼问下，或许是好兄弟给了曾登科一些信任，曾登科最终还是交代了实情。
“还……还亲了。”
“亲哪了？”
“……嘴。”
向云川倒吸一口凉气，曾登科立马又补充道：“是她主动的！”
“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老实！”向云川自然不会相信曾登科的鬼话。
“真是她主动的！”曾登科比划了一下，说：“晚上路黑，又滑，再加上没什么人，压了会马路我就拉她的手，然后她就扑上来了。”
“你们这还不算处对象吗！”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毕竟还没公开，也就拉了下手，亲了亲嘴儿，她第二天就让我跟她回家，还不许我跟别人说话，这我哪受得了！”
“跟女的说话了？”
“……是，可就是同事。”
“你不仅仅是跟别人说话了吧？跟人家压马路去了吧？说着说着又跟晓燕一样，拉了手、亲了嘴儿，没准手还不老实，伸人家衣服里去了吧？”
“害！向哥，你就别臊我了，我承认我错了，但是我也就这点错是不是？跟我压马路的人那么多，怎么别人就没见出事儿啊？是不是说明，不是我的问题，是晓燕的问题？”
曾登科尚在狡辩，虽然是诡辩，但也让向云川无法反驳。
向云川沉默了好久，问他：“晓燕马上要出殡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定包一个厚厚的礼金，我这俩月的工资我全给她了，行不行？”
向云川看了他半晌，说：“晓燕才二十三岁。就这么没了，你觉得够吗？”
“那我也没辙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也存不住什么钱，就这俩月的工资还是从我妈那借来的，你逼死我也没用！”曾登科算是彻底摆烂了。
“我也很郁闷，是我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她认真了，我没想好，仅此而已。你要么去厂里告发我，大不了就是被开除，可是就算我被开除了，晓燕也回不来了。事已至此，我能给予的补偿也就这样了。”
曾登科说的是实话。
曾登科家里是双职工家庭，只不过母亲在管后勤，父亲在看大门，都不算是什么有油水的岗位。曾登科之所以能在厂里混得风生水起，还多亏了他的那张脸和那张嘴。
曾登科的五官和皮肤随了妈，个子随了爸。走出去盘靓条顺，是少有的高个子白俊生，又会哄人。喜欢他的人不少。而他跟谁也都聊，技校的女同学一大半都跟他关系很好，就连金嫣都会时不时的被他请去，一伙人看个电影什么的，女人缘极好。
除了万娟。他唯一没有聊动过的人只有万娟。当然他更多的是因为万娟长得不在他的审美点上，他喜欢高个儿皮肤白的大美人，万娟不在此列。再一个也听说了万娟的家庭背景，不敢造次。
可也就因为有这么多、这么多的女孩子都喜欢跟他聊天，他真不知道，自己跟岑晓燕‘聊’过之后，就不能跟别人‘聊’了。
而岑晓燕试图约束过曾登科，但管不住。于是她只能‘管’了自己。
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结束自己的命运比掌握曾登科的要容易的多。
岑晓燕为了一个不爱她的人，决绝的放弃了这个世界，放弃了真正爱她的亲人。曾登科一点伤心都没有，还觉得她找麻烦。而真爱她的父母，却一夜白了头。
岑晓燕的追悼会如期举行，党办和厂办总共派出四人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其中就有向云川，他自告奋勇，组织治丧。灵堂就设在职工医院后头的树林边。
岑晓燕的家人不多，爸爸早年间摔伤了腿，被迫退休，靠母亲一个人养活一家人。她还有个姐姐，已经嫁人，去了外省，因为舟车不便，无法赶回来。万娟内心过意不去，主动要求陪着她的父母办完丧礼。
夜里，天气炎热，冷冻尸体的冰块融化，一点一点的滴下来，让又闷又热的环境更加难捱。治丧委员会的四人也只剩下了向云川一人。
铁皮盒子里，是曾经的同班同学。万娟并不害怕。但向云川却是怕的。
向云川虽然是无神论者，可是在漆黑的夜里，耳边只有父母的哭泣。一丝风都没有的夜里，只有铁皮盒子里融化的冰块在往下滴水。三不五时就会浇灭盒子底下的长明灯。
向云川是曾登科对不起岑晓燕，但这之间的犯罪程度也达不到要偿命的地步，他如实跟领导汇报了，也求了情，领导的意思也是息事宁人。于是向云川逼迫曾登科把他大半年的工资，又去找父母借了一些，以及发动同学们捐款，合计两千元，交到了岑晓燕父母的手里。
领导为了事情影响不继续闹大，也只是含糊的说就是俩人的情感闹了些小矛盾，没想到晓燕是个这么刚烈的性子。与此同时，厂里又拨了一笔抚恤金，具体多少外人不知道，但肯定比向云川给的要厚得多。
那个年代，每人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不到六十块钱，这两笔钱在岑晓燕的家人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些安慰。
父母姐姐没有再闹，可是万娟目睹这一切，却十分难受。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去了，不该给予更公平的对待吗？”灵堂里，万娟问向云川。
向云川说：“从她死去的那一刻起，结局已经不可挽回，逝者已矣，给予大家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大的补偿，才是对活下来的人的尊重。否则，就算曾登科给她抵命，晓燕也活不过来，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赔偿金。万娟，你不能活在非黑即白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灵活、多变的。适应这个世界，世界才能适应你。”
“假如你所说的世界，就是善恶不分、好坏不辨的，我觉得也没什么好适应的。”万娟突然就觉得，向云川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矮了几分。于是她面对他时，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期期艾艾，而是哪怕比他矮了几十公分，也依然充满了俯视的意味。
“曾经我以为你充满了正义感，会给每一个同学做主。但今天我发现你不是完全公平、公正的。曾登科永远欠晓燕一个道歉，他就应该站在大会堂里，堂堂正正的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晓燕及其家人郑重的道歉，告诉所有人，是他的问题，他辜负了晓燕，晓燕的死，他脱不了责任。”
“可这么做，你不是逼他也去死吗？”向云川急道：“这件事情好不容易平息，家属也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你再让他去做检讨、作报告，他丢那么大的人，他也活不下去了。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万娟没说话，只是盯着向云川冷笑。
向云川说的完全没有错处，也是最八面玲珑的解决方法，可是，也只是这一次的解决方法。
“你有没有想过，这次饶过了他，下一次，他一定会犯下更大的过错，总有一天，他也还是会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那时候，他的下场一定比现在还要惨一百倍、一千倍。”
“那也等到了那时候再说。娟，你相信我，他真的改了，他以后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了。”
万娟：“……”
向云川和万娟各执一词，互相说不通，便不再争执。
向云川有他要守护的平静，所谓的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只要各方面都满意这个处理结果，就是好的结果。至于未来，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情。活在当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而万娟则不同。
万娟坚信，犯过错误的人，若不得到惩罚，他永远都吸取不了教训。说完，她便不再理会向云川。
这一份不搭理，一直持续了三个月。直到金嫣进入工厂，直到曾登科因‘爱情宝典’而被公开处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