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晓燕悄无声息地死了。厂里领导对她的死都讳莫如深。万娟被找去问了十好几轮的话,到后头岑晓燕跟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符号,她都似乎能够倒背如流。
“行了,别问了,她知道的就这么多。你们再问下去,搞不好下一个出事的就是娟儿了。”陈小群将万娟护在身后,让领导有任何问题都找她,她负责万娟的言行举止。她可以肯定,万娟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真正有问题、该询问的人,是曾登科。
可曾登科也觉得自己冤枉。
“我们平时就是偶尔一起吃吃饭,下班了一块压压马路。吃饭还是在食堂,一大群人都看着,压马路就在后山上,也不少人,没干什么缺德事儿。”
“那后来怎么又不一块吃饭、不一块压马路了?”领导问曾登科。
曾登科更加冤屈了,说:“后来我跟别人说话,她就不高兴,甩脸子一连好几天都没个好脸色,跟她说话也爱答不理,活像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对不起她的事了。可我是个自由的人,我也不是她对象,我跟谁说话还需要跟她报备嘛?久而久之我就慢慢疏远她了。”
领导们听了曾登科的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岑晓燕平日里就是个话不多的,做起事来说好听是认真,说得不大好听就是谨小慎微。她怕犯错,于是带她的师傅也是戳一下才动一下,假如当天只让她验好材料,她就绝不会把明儿要用的材料统计出来、搬入库房。她朋友也不多,这大半年来她主动说话的人只有万娟一个。
曾登科和领导们周旋了一整天,依然坚信自己没有做错,临到深夜,他一口水都没喝、一口饭都没吃,快熬不住了,才又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领导们,你们要说我做错了什么事,那至多就是我嘴上没把门,跟她多唠了几句,可是同事之间正常的闲聊也不可以吗?她为什么自杀,我怎么知道?你们再不把我放出去,我也活不了了。”
领导们研究不出结果来,于是也只能放曾登科回去。
曾登科回去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找万娟的麻烦。
‘啪’地一声,曾登科见到万娟的一瞬间,就是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
“你个八婆,要你管闲事儿了吗?!”曾登科怒不可遏,又是扬起手,还想要再给万娟一巴掌,万娟身边没人。整个车间的人都看着她被欺负。也见曾登科下手狠、满脸怨气,都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打。
但好在,曾登科只打了她一下,第二下,他还想再教训万娟的时候,万娟早有预料,侧脸躲了过去,而后便拿起手边的扳手,狠狠地给了曾登科的腰部来了一下。
曾登科立刻捂住腹部,疼得嗷嗷叫。他本来就一天没吃饭、没睡觉了,虚弱得不行。可又因为心里有气,把这一切火都撒在了万娟的身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个子娇小地万娟平时不声不响,面对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的拳头,居然不惧怕,还能找到时间和工具进行反杀!
曾登科的怒火更甚,万娟也一点儿不带怕。眼见俩人的战火又要重启,好在闻讯而来的向云川和阳海帆立即赶到,拉开了俩人。
“你干什么你?欺负女人,昏了头了?!”向云川挡在万娟的面前,劈头盖脸,对着曾登科就是一声怒喝。
这声怒喝不仅吓住了曾登科,也把万娟从防御紧张的状态里拉了回来。
她看到向云川高大的背影挡在自己身前,才突然觉得,她得救了。
她不用再孤军奋战对抗恶魔了。
“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再对你动手。来,把扳手给我。”向云川吼完曾登科,转身又去哄万娟。
万娟小心翼翼又带着一丝警惕,来回看了曾登科和向云川很久。
曾登科看万娟的眼神还是厌憎的,却因为向云川,他不得不压抑住自己。而向云川站在她的身前,就像第一次把她从三班带到一般时候的表情一样,稳重可靠又不容有疑。这是让万娟倍感安心的人。过了三年,他也还是那时候的他,面对一切不公的待遇,会给所有的人做主,给他们一个公平公正的对待和保护。
万娟这才终于松开了扳手,把扳手交到了向云川的手里。
曾登科和万娟这么一闹,又闹到了领导的面前。
曾登科和向云川都是离心机厂的,万娟是天平厂的。两边带他们的师傅都各执一词,坚称自己的徒弟没问题。又是闹到半夜,最终领导们还是卖了陈小群一个面子。
“小群啊,万娟最近情绪可能不大好,曾登科虽然有错在先,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对一个女同志动手。可万娟毕竟也出手伤人了,我们研究决定呢,俩人都不追究,再让万娟带薪放一个月的假,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后续再看她的恢复情况,安排复工的时间,你看怎么样?”
“行。”
陈小群这才息事宁人。
作为万娟的师傅,她对万娟很了解,绝对不是主动找茬的人。而她跟曾登科不熟悉,第一次听到这人名字就是从万娟嘴里,知道他跟岑晓燕的死脱不了干系,对他天然就没有好感。就算后来研究出来主要责任不在他,是岑晓燕自己的心智不成熟,无法接受落差才导致的想不开。可万娟在这件事里,却是实打实的什么都没做错过,她这一巴掌不能白挨。如今得了个带薪休假的机会,也算是作为师傅的她能尽量帮助弥补一二的地方。
回家的那天,向云川来送万娟了。万娟的宿舍楼在半山腰上,下山的路有很长一截石板路,凹凸不平,很是难走。陈小群把万娟送到厂门口就因为事情太多回去了,却不想陈小群一走,向云川就窜了出来。
“万娟,我帮你。”向云川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直接接过了万娟的行李,然后走在前头带路。
刚下过雨,山路湿滑。
“小心台阶。”向云川不时的提醒。万娟一路上跟着他,倒是从没滑倒过,被保护得极好,可她这会儿站在向云川的身后,心里的滋味就是另一重感觉了。
“你是为了曾登科才对我好的吗?”万娟忍不住,开口问他。
向云川明显的一愣,问:“什么意思?”
“你怕我还咬着他不放,所以才来送我回家,你怕我继续找他的麻烦,是吗?”
向云川愣了好久,才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吗?”
“那你为什么要来?”万娟记得,他已经很久没有找过自己。两个人就算是一个班毕业的,到了厂里,也几乎不打照面,偶尔遇到了,连个点头都没有,就这样走过了。
每一次,向云川都前呼后拥,身边跟了一帮兄弟朋友,人缘极好。跟万娟比起来是两个极端。
向云川长叹了一口气,说:“因为你是我的同学啊,我们还是工友,我来送送你不是应该的吗?至于这大半年为什么没有找你,实在是因为工作太忙,我既要完成本职工作,还要管理整个厂的宣传适宜,每周都要出两篇文章报道。”
“那你今天就不忙了吗?”万娟一字一句,每一句都对向云川充满了怀疑,更是对自己的不自信。
向云川又道:“忙自然是忙的,但是作为你的老班长,还有曾登科的好朋友,我觉得我得替他来给你道个歉。但就算没有这档子事,我要知道你一个人回去,我也会来送你的。”
万娟听了这话,心情终于放松下来。
俩人继续往前走,走了个把小时,终于到达了万娟的家。万娟家跟之前又不大一样了。
由于万衍麟牵头搞承包,提升了电厂不少效益,电厂领导们开会后,给万衍麟分了新的大房子。房子在二层,三室一厅,她和万馨都有自己的房间。眼下的时间,李道锦和万衍麟都还在上工,家里没人。向云川不肯送到楼下就走,反而执意帮万娟把行李提到二楼她的房间里。
万娟十分感激。
而向云川看到万娟的房间,更是羡慕得紧。
“你这房子也太大了。这家具都搁哪买的?花了不少钱吧?”
“都是我爸自己打的。”
“叔叔还有这个手艺?”
万娟地拿了点头:“能自己动手解决的事情,他一般都不会麻烦别人。”万衍麟从里到外一把抓,闲不住的性子,就喜欢研究各种东西。
“这料子都挺高级,总不会是你爸自己砍来的木头吧?”
“不是。”
向云川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这上好的木头料子,这么光滑平整,不该是自个儿砍树得来的……”
“是我爸带着我和妹妹一起砍的。”向云川说完后,万娟忍不住,还是告诉了他实情。
向云川尴尬了一秒,说:“啊,叔叔还真挺厉害的,跟我想象中不同。”
“那你想象中我爸该是啥样?”
“那么有钱,不该什么都找别人做嘛?最不济,直接去别人家买呀,哪用得着自己动手。”
“我爸说了,钱只有攒下来,才是自己的,生活不容易,能省则省。”
“啊……是。”向云川万万没想到,自己每句话都能被万娟怼。尴尬了好一瞬,才又说:“不管怎么说,你家都比我家强太多啦。我家的家具虽然都是买来的,倒都是别人淘汰下来的,桌子、椅子上面好几层包浆,老厚了。”
万娟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才问:“班长,你到底有什么事?”
向云川一路从工厂护送她回家,到家之后还左拉右扯了这么多,就是不肯走,其实就是有话要说。
向云川又犹豫了半晌,才施施然地开口:“娟儿,是这样。据我所知,曾登科确实没做什么对不起岑晓燕的事,厂里的领导们现在正在研究他的职位。他平时很努力,要是因为这件事情被开除,实在有点冤,你能不能也帮着跟领导说明一下情况?”
万娟:“……”说来说去,他还是为了曾登科来的。
“我就知道你来帮我一定有目的,事实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我没有冤枉他。岑晓燕最后一次找我说的话就是那些话,我一个字都没有瞎编过。或许曾登科确实没有做对不起岑晓燕的事情,可是岑晓燕确实是因为他而死,对不对?”
“人和人的承受能力不同,或许你们不在意的事情,落在别人的心里,就是顶了天的大事,你们可以不管不顾的闯入别人的生活,扰乱了她一池春水,然后就全身而退,你们无愧于心,可是留在原地的岑晓燕就真的不值得同情吗?你们内心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和愧疚吗?”
“假如我是他,我会跪在晓燕的灵堂前面,长跪不起,而不是觉得自己冤枉,出来就动手伤人,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他。”
“没有人对不起他,可是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对不起岑晓燕!”
万娟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然后就打开了家里的大门,说:“走,这里不欢迎你。你也是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