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娟的生活变得极简起来。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专注于工作。不再醉心社交,也不需要什么朋友,下课后就回寝室,两点一线,从不有他。
“你想不想再精进一下?”一天,师傅陈小群问万娟。
万娟没明白,却还是点了点头,说:“只要是对工作好的,我都愿意学。”
“不仅仅是工作,在学历上也可以再精进一下。”陈小群说完,从袋子里拿出了一沓资料书,递给万娟,道:“中专学历你已经有了,你再去念一个职工大学,提升一下学历。”
职工大学和技校不同。技校是给厂子弟和厂外人员提供的一个进入工厂的门槛,进了这道门,大家就是一个厂的职工,但是职工与职工之间也有不同。
“我也是在职后又去考了工大,一出来就是领导岗,你业务能力很强,一定也能考上,等出来之后就跟其他人不一样了。你沉得下心,守得住静,你可以做到。”
在陈小群的眼里,万娟跟其他人也是不同的。她打听过万娟,知道她虽然不是双职工家庭,但自身的家庭条件也不错,在镇子上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但这么多的时间观察下来,她真的就只喜欢工作,生活里也只有工作,那何不把这份工作再精进一下?也算是两头抓,都不耽误。
“谢谢师傅,我一定努力。”万娟几乎没多想,就答应了陈小群。这件事情她放假回家立刻跟父亲万衍麟说了,万衍麟也一百二十万个支持,甚至连催她找对象的事儿都忘记了,只说:“工作第一,其他都是次要,把自己的能力提升上来,走到哪里都不怕。”
万娟又开始沉迷学习。下班之后,就坐在宿舍楼的窗边小桌子上,开一盏昏黄的小台灯,每天都看书到半夜。看到弄不懂的点,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不放过。一边看书、一边吃饭。一开始,别人看到她会指指点点,因为人总是会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人,认为他们是‘异类’,妄图用他们的不正常来抹杀掉他们人性中闪着光辉的那一面,以此来消除自己蹉跎光阴的愧疚。但久而久之,大家发现不论别人说什么,万娟都不理睬,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书、学习后,对她打从心底里地开始尊敬起来。
在学校里读书才是正常,没有人会高看她一眼。但是进入了工厂,生活在社会里,大家平日里工作就已经够辛苦了,下班之后还能捧着书看个没完的,打心眼里让人钦佩。她的人缘反倒好了起来。
尤其是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有时候一个车间里十几个女生,都能因为男人而吵得不可开交,老死不相往来的都有。像万娟这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成了大家正想争强的‘宝藏女孩’。
她工作对接她又快又好,几乎从来没有出过岔子。从来不跟其他女生闹矛盾,也不跟男生接触。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情敌’,于是总有各种各样的绯闻八卦传到她这儿来。还是当事人主动说起。
曾登科是个油腔滑调又长了一张桃花面的男人,因为会说话、会哄人,跟女孩子们的关系特别好。久而久之,就会有不少绯闻女友。
岑小燕就是其中一个。
岑小燕跟万娟的关系很微妙。
岑小燕自从听说万娟是万衍麟的女儿,家里条件极好之后,没少对她表达关心,但万娟因为她曾经的疏离,虽然没有怪罪,但也只是保持着淡淡的距离。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可这一天,她在食堂突然找到万娟,刚坐下,就说:“我恋爱了。”
万娟狠狠一愣。
万娟并不觉得自己跟岑小燕是会一起讨论这样的私事的关系,也不知道该表达自己究竟想不想知道,也就这么沉默的时间里,岑小燕又说:“是曾登科。”
“哦……”
良久,万娟才默默吐出来一个字。
这已经是她年后听到的第三个人说起曾登科了,且每个人似乎都把自己当作了他的对象。然后这几个人就明里暗里的较劲,但那个名叫曾登科的男人,却跟隐身了似的,瞧不见人。
见万娟的脸色不太好看,大概猜到了万娟在想什么,岑小燕又接道:“是周霞不要脸,主动勾引他的。他没接受。”
良久,万娟又是愣愣地一点头:“……哦。”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之间千回百转的关系,她有所耳闻,但并不想插手掺合。这些事情似乎离她都很遥远。
“娟,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你似乎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别人怎么都影响不了你。”
岑小燕看着万娟,自顾自地说:“以前刚上学那会儿,大伙没来由的欺负你,你不当回事儿。后来大家都讨厌金嫣,你还愿意跟她当朋友,两三年都在一块儿,一点矛盾都没有。”
“毕业后,大家伙的生活似乎都开了加速器。恋爱的恋爱,结婚的结婚,速度快的这会儿娃都快落地了。可你一点都不着急。没回见你,你都风轻云淡的在看书,别人的一切都影响不着你。就跟你待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我都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
“或许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能汇总成一句话,那就是‘关你屁事、关我屁事’。你虽然没说,可做的事情却跟这句话如出一辙,娟,你教教我,怎么样才能像你一样,心安安定定的守在那,不被别人带跑偏呢?”
岑小燕就一个人自说自话,虽然从头到尾都是在夸万娟,可抑制不住的,是她眼底里的彷徨和难过。
万娟这才知道,原来她枯燥、乏味的人生,落在别人的眼里,竟然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定”。
身在定境,他们似乎认为,心就在定境。殊不知万娟过去的每一日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看着别人成群结队,业余活动丰富,又是看电影、又是去周边的地界看花鼓戏、京剧,每到放假的时候,男男女女成群结队的出去玩的场景历历在目。万娟不是不羡慕,只是她有了新的目标,她要考工大。
全厂好几千人,能上工大的名额就二十个。她不是非常聪明的那种,就只能付出比别人多的努力。可是事成之前,她谁都不敢说,只能暗暗地跟岑小燕说:“你在羡慕我的时候,我何尝不羡慕你们呢?你们的青春是掷地有声的、有颜色的,可是我的青春,全都在这些书里了。”
“听我的,娟儿,特别好,你就这样保持下去,不要改变。不要因为其他人在玩,就忘了自己的路。你要坚持自己的路。”
岑小燕没头没尾的说完,又盯着窗外自由自在飞舞的鸟儿看了会儿就离开了。离开时轻盈的步伐,似乎跟树上的鸟儿一样,长了一双翅膀要飞走。
万娟整顿饭吃完,都没想明白岑小燕究竟干嘛来了?她没头没尾的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着实不像跟自己套近乎,反而像是……
万娟觉得有点不妙,想了一晚上,都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于是深夜找到陈小群的家,把这事儿跟师傅陈小群说了。陈小群听完,也是脸色一变,说了句:“不好,要出事儿。”
陈小群连忙带着万娟回厂里,找到岑小燕所在的职工宿舍,四下看了一圈,床铺上、房间里、走廊里都没见人。问她室友:“岑小燕儿呢?”
“没回来呀。”室友也不太在意,说:“她经常不回来,平时也没人找,怎么,查寝啊?”
一般来说,宿管阿姨不像在学校时候管的那么严格,这就是一个给住的远的工友们临时落脚的一个地方,没有强制必须住在里面还天天查房的。工友们住的不舒坦了要回家住几天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是查寝,就是找她有点事儿。”陈小群没有大肆宣扬,只是带着万娟,两个人在宿舍楼里找。
宿舍楼分两层,跟技校一样,厕所设置在每层楼的当头。一半是淋浴间,一半是蹲坑。淋浴间没有帘子,一览无余,蹲坑有门,但也不是全遮住,从脚底下望去,就能知道蹲坑里头有没有人。而淋浴间和蹲坑的对面还有一个长长的水泥池子供大家洗漱、洗衣裳什么的,一整面墙的镜子也几乎可以把淋浴区和蹲坑的景象一览无余。
深夜,厕所内外一片漆黑,只有头顶一盏昏黄的灯光发散着微弱的光芒。要不是陈小群陪着,万娟压根不会来这种地方。可就算俩人结伴,也是有些瘆人的。一阵阴风吹来,二人看了一圈,没看见岑小燕,万娟已经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师傅,小燕会不会是回家啦?”万娟问。
“她要是回家了就好了。”陈小群说着,不死心,又一间间推开了蹲坑的门。哪怕他们已经从镜子里看到每一个蹲坑下面都是空的没有人,陈小群也依然还是这样做了。
推开最后一扇门的时候,万娟尖叫了一声。
一声惊呼,让整层楼的人都几乎醒来了。而师傅陈小群却似乎见惯了这样的事情,淡然地看着眼前上吊的岑小燕,麻利的上前,举着她的腿,把她给扛了下来。
陈小群想试着抢救一下,可是一摸她的身体,发现她已经冰冷、僵硬了。
“通知保卫科和派出所吧。”陈小群冷漠地吩咐早已经吓得瘫软的万娟,道:“再叫他们把救护车派来,虽然已经没救了,但该处理的事儿还是得麻烦他们。”
陈小群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习惯了这一整套流程。然而万娟却不同。
一个下午晚饭时候还活生生的人,就这么陡然以冰冷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谁都受不了。
万娟眼泪流了满脸、满身,才穿过层层围观的人群,听从陈小群的吩咐,打通了各个地方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