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群给万娟煮了一茶缸的饺子,还炒了两个素菜。临近十二点,就在她的宿舍楼里。
陈小群平时跟人交往不多,能进她家门的人很少,万娟算是极少数的幸运儿之一。
万娟跟着陈小群在车间里加班了四个小时,错过了晚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和颜悦色的陈小群,心里暗暗在打鼓,捧着那茶缸的饺子,却不会动筷子了。
“吃啊,你咋不吃啊?”陈小群催促。
万娟这才开始吃。吃了一口,就放开了肚子,很快,所有的饺子都吃完了。可她却没有伸手去夹菜。
陈小群看出来万娟的拘谨,把菜端起来往她的碗里赶。赶多少,万娟才吃多少。总之就是推一下、动一下。
“你这孩子,怎么总是推一下才动一下?工作上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陈小群又开启了不满模式,这反而是被万娟所熟悉的样子。反而更放的开了些。
万娟咯咯地笑了下,开始夹菜吃。
“你说你,自己吃饭都不会,非要我骂才动手,以后可别这样了,看了怪晦气的。”陈小群说着,又给万娟倒了杯热水,泡了牛奶。嘴上说着伤人的话,但行动上却对她格外的好。
万娟没忍住,问她:“师傅,你咋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我哪变了?”
“你以前可凶了。半个月都不会跟我多说一句话,每天都板着个脸,好像我欠了你很多钱似的。”万娟尽量用温和的语言来形容自己这大半年来所遭受到的‘冷暴力’对待。但陈小群却并不这么觉得。
“我不笑的时候,嘴角自然向下,或许在你看来我是板着个脸,但其实我的内心没有什么波澜。我也并没有针对你或者讨厌你,我只是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耽误功夫罢了。”
“那你今天怎么……”
“今儿你表现还可以。”陈小群直截了当的夸赞。
陈小群是北方来的,有深重的儿化音。据说她跟厂里人的关系都不大好,就因为当年上山下乡的时候,她对象没有等她,一看她去的地方不好就没有再联系。她虽然没打算要再跟那个男人再续前缘,对其他人也没有了信心。一生独来独往,只干好自己的活儿。
她曾经也收过几个徒弟,但都干得不好。不是恋爱了就是结婚生子了,有时候一连几天都找不着人。于是对万娟这样细胳膊细腿,又正直青春的妙龄少女,她天然的就不喜欢。也是怕一腔感情错付。直到观察了她半年,发现她每天就是踏踏实实的上班,从不迟到早退,让干活到几点就几点。
“就拿今天来说,全厂职工,没有几个能做到跟你一样,屁股跟钉在了凳子上似的,一动不动。就连我都出去上了回厕所。回来看你还坐在那,一直到做完了事情才下班。就冲你这表现,我哪里还会有不满?你就在我这儿安安心心的待着,以后我不会亏待你。你工作上、生活上要有什么难处,也可以随时跟我说,做师傅的,我能帮则帮。”
“谢谢师傅。”
万娟感动。
相识了大半年,二人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对话。这是她进入工厂后最开心的一天了。
捱过了最难捱的日子,往后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向云川在离心机厂,与天平厂有着好几座山的距离。二人见面机会不多。但隔一阵子,向云川就会跟万娟偶遇,问问她金嫣最近怎么样了?
万娟和金嫣一开始偶尔还会约着一起回家吃饭,但自从工作越来越忙,金嫣也面临毕业考试的压力,俩人的交流也渐渐少了。
“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她?”万娟问向云川。
“因为……她拒绝我了。”向云川不无挫败地告诉万娟。
“哦。”万娟面不改色地,一点惊讶都没有。
“你怎么是这副表情啊?”向云川皱眉看着她:“难道你早就知道?”
万娟对向云川的迟钝感到惊讶。同学三年,他都没有碰到金嫣的一根头发丝,甚至两个人交流都没有几次,他居然还不能明白这其中的拒绝的意味,实在是太后知后觉了。
“她怎么跟你说的?”万娟强撑起兴趣,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问向云川。
向云川叹了口气,说:“她拒绝了我的鱼。”
“……”万娟听到这里,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她曾经把向云川当作白月光,也把他的鱼当作了对自己示好的一种方式,却不想,这爱已随风摆,鱼的主人也跟着改。
“早说了金嫣不会做饭,我不在,你送了鱼她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你那不是给她找麻烦么?”万娟说。
“那你的意思是,我给她炖好了送过去,她就会收了?”
万娟点头:“会收鱼,但对你是个什么态度,我就不好说了。”
向云川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有道理。送不送是我的事儿,收不收就是她的事儿了。我的态度首先要好,才有下一步的可能。”
向云川对待爱情的态度,也跟做习题似的,是在想方设法的解题。万娟是知道答案的人,可她又不好意思打击他。她总不能跟他说:“金嫣不喜欢任何人,她喜欢的是‘厂长’这个名头吧?”
向云川得到了万娟的‘建议’,就准备回去学做鱼了。但万娟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那阵子,大家都谈恋爱了,让她形单影只有些伤怀、有些着急。再加上连日来的工作也终于有了眉目,于是也更有勇气面对向云川的实话。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困扰她三年的问题。
“为什么你再也没给我送过鱼了?”万娟叫住向云川,问他。
月光下,万娟的腮帮子鼓鼓的,很明显是鼓起了勇气,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要咬碎后槽牙。
而向云川却是狠狠一愣,说:“你不天天和金嫣一块吃鱼吗?”
“不一样。”万娟说:“以前你一整条都送给我了,但后来,你只是假借我的手去讨好金嫣而已。”
“有什么不一样?”见到这样认真的万娟,向云川也有些慌了。
他其实大概懂一点儿万娟的意思,但是他并不想正面回答。但万娟也并没有想就这样放过他。似乎一定坚持要一个答案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为什么我没有再收到过鱼了?”
“因为……你不需要啊。”
向海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说出了实话。
可万娟听不懂。
“怎么就不需要了?”
“你家一顿饭,四个人吃五个菜,父亲职位又高、赚得又多,家中人口又少,怎么看都是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家,我给你送鱼有什么意义?当然要把这些鱼留给更需要的人了。”
“你……就因为这个?”万娟惊住了。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就因为这个。”
“所以你给我送鱼,也是基于你认为我家庭条件差、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孤立无援,所以在那个时候总是给我变着法的关心和送温暖?”
“是啊。我是班长,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万娟:“……”
万娟怎么都想不到,困扰了自己好几年的问题,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却是如此简单。
她以为向云川给自己送鱼是喜欢自己,而后来又不给她送了,是因为又不喜欢了。她曾经甚至认为是不是因为金嫣的出现,才让他移情别恋?后来想想也不可能,他们都是一个厂子弟、一个大院里一块长大的,根本不存在不知道对方,而到了技校才突然爱上的状况。
直到这一刻,万娟才发现,男人思考的跟女人就是不太一样。
女人容易把一点点的好都当作了感情的一种外化,而男人不是。男人就是有大男子英雄主义情怀的,他们天生喜欢保护弱者,追求美人。很不幸,万娟不是美人,也不是弱者。于是两头都不靠,什么都没有。
“既然说到这了,我有个事情也要跟你说一下。”向云川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
“嗯?”
“那个,你父亲……其实找过我。”
“什么时候?”万娟惊讶了。
“就在学校里头。”
“他跟你说什么了?”万娟急切地问。
“他没有跟我说什么,但他委婉的跟我说了下,大概意思是,万家只有你和你妹妹两个孩子,未来必然是有传宗接代的任务要落在你俩头上的。”
“所以呢?”
“所以他要招赘。”
“……”万娟听完,惊呆了。
她不是没想过父亲这个想法,但是这个想法明明白白的摆在她曾经喜欢的人面前,摊开来说,就让她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
万娟明显觉得有些难过。
在这一刻,她才觉得,父亲虽然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同时也剥夺了她作为正常人所能享受的一些权益。她是永不可能像金嫣、赵美玲那样,过着普通而又简单的情感、婚姻生活。
她的人生注定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你放心,我没有觉得你们这选择不好的意思,我也不会反对。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事儿估计不少人知道,所以他们也不敢招惹你。不是你不好,是……不合适。这事儿讲求一个自愿,你说是吧?”
万娟呆呆地,木讷着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
“你别多想啊,只是你问起来,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不给你送鱼真的只是因为我觉得你不需要,假如你需要,以后我还给你送,成不?”
万娟还是不说话。
向云川看出来万娟有些不高兴了,慌了,连忙问她:“你到底咋了啊?好好的说金嫣呢,怎么说到自个儿身上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重要吗?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咱们往前看。”
万娟吸了吸鼻子,然后无力地摇了摇头,说:“不重要,我就随口问问。今天知道了这些事情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以后,我们朝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