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五点半钟,原本天光已经该蒙蒙亮了,然而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太阳,瓢泼般的雨水从天而降,山体滑坡所产生的泥石流蜂拥而下,摧毁了山下一大片房舍和田地,这其中损失最大的,莫过于万衍麟一家。他们是距离塌方之处最近,且物质财产损失最广的。
“不好了!山体滑坡了!”挨家挨户都被警铃声吵醒,山下的人群得到消息,立刻穿上雨鞋、雨衣,拿着工具上山救人。他们生怕有人在熟睡中被压在泥土之下。
向悠寿、向云平等青老壮年首当其冲上了山,杨青英则在家照顾已经过了预产期的万娟。万娟一听山顶真的塌方了,位置就在万家电气服务部的顶上方,当即吓得发作,羊水混着血液从腿间流下,场面骇人,让接连生了三个孩子的杨青英都有些手足无措。
外头乱作一团,没有人有空来帮忙,杨青英面色煞白。
“妈,去、去医院!”万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见到杨青英手足无措时,还有气力自己爬起来,抱着一床被子,让她扶自己下楼。
楼下的板车向云川没有拿走,他想着万娟随时会发作,就将车间的板车借了来用。万娟自己爬上了车,而后指挥着杨青英说:“不管山上头发生了什么,咱先去医院!”说完,她就几乎疼晕了过去。
万娟清楚自己的身体,虽然是第一次生孩子,可是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昏厥。她有预感,这个过了十天预产期的孩子不会那么轻易的能生下来,而她一个孕妇,除了照顾好自己,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与其在家里被动焦急等待,不如做好自己该做的。
万娟在产房里待了两天两夜,孩子太大,顺产生不下来。万衍麟和向云川都被困在山里,联系不上,向悠寿、杨青英,向云平夫妇来看了好几次,都不敢靠近跟万娟说话,生怕她会问起向云川和万衍麟的境况,加重她的担心。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不到万衍麟和向云川,以至于万娟也愈加着急,两厢一冲撞,更加剧了她的难产。
“再这样下去孩子和大人都危险,你们要下决心了。”医生跟杨青英和向悠寿说。
“下什么决心?”杨青英愣住了。
“保大还是保小。”医生说。
杨青英当即便脸色惨白,颤颤悠悠地道:“医生,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两个都要!怎么能保大还是保小呢!”
“没办法,产妇呼吸微弱,胎心也越来越弱,只能动手术,保一个。保大,还是保小?”
“不不不,不行,我们做不了主。我们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父亲,这个责任我们担不了。”
“可是你们再不做决定,可能两个都保不住。孩子父亲呢?他怎么还不来?”
“孩子父亲也生死未卜……”
医生听了这话,大概也听说了泥石流的事情,叹了口气,似乎见多了这样生离死别的场景,麻木的拿出病历单,下了病危通知书,说:“最坏的解决方案已经给你们了,你们要做好准备,早做打算。”
“来了来了!向云川来了!”这时,走廊外头远远传来高呼声,原来是向云山拉着一身泥泞的向云川疾跑而来,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万衍麟、李道锦、万馨一行人,都是满身脏污,仿佛刚从泥地里爬出来。
“泥石流把山路全都阻断了,怕二次塌方不敢下山,我们在空地上等了好久才等到救援。”向云川来到产房外,向杨青英等人交代了两句这两天的去向,又问她:“万娟呢?娟和孩子怎么样?”
杨青英看到儿子还活着,脸上半点儿喜悦都没有,只是惨白着一张脸,颤巍巍地问他:“孩子太大了,娟儿难产,医生问你,保大,还是保小?”
向云川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拼了命的保护了万娟的家人,把他们顺利的从山里带回了镇上。虽然大家伙的家都没了,可至少命保住了,却不曾想,下山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在万娟和孩子之间作出选择!
“你就是万娟的丈夫吧?这是剖腹产手术单,请在手术单上签字。”医生见到众人簇拥地向云川,立刻拨开人群,来到了他的面前。与手术单一起递过来的,还有第二张病危通知书。
向云川的脑海里闪过这么多年来万娟的音容笑靥。记忆里,万娟似乎很少笑,她总是一个人很安静的在角落里看书,走在路上也几乎尽量避开人群,不论在哪里,都似乎不会想要打扰到别人。就是这样一个安安静静,不喜欢笑的人,在有了孩子之后,脸上总是笑容满溢的。她总是拉过向云川的手,在孩子踢她的时候,让他跟她一起感受孩子的律动。
那时候的向云川初为人父,虽然也很高兴,但到底不是他怀孕,对孩子的感触不深。直到到了抉择的路口,在保大和保小之间,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经离不开母子二人!他一个都不想失去,他想让那些准备好的小孩的衣裳通通都穿在孩子的身上。他想和万娟一起陪着孩子长大!
可若二者只能选择之一,他也只能壮士断腕。
毕竟,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有,可老婆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保大。”向云川艰难的从牙齿里吐出两个字,说完,还来不及在手术单上签字,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向云川!”
“儿子!”
“哥!”
“向工!”
一群人都慌了,眼见着向云川倒在地上,就连医生也有些不知所措。
向云川理智上知道该保大,可是真要让他签字放弃孩子,他或许又真的做不到。
一旁的万衍麟看到向云川这样的反应,不仅没有觉得他无用,甚至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感同身受。
他是万娟的父亲,是她肚子里孩子的亲爷爷,他对万娟的疼爱不必向云川少。看到向云川也如此重视万娟母子,他也算是感到一种欣慰。
“我来吧,我是万娟她爸。”万衍麟从医生的手里接过手术单,说:“保大的。”
万衍麟的声音虽然平静,但手也在发抖。平时签了无数张合同的他在这一刻才知道,原来签上自己的名字是这样艰难的一件事。
医生拿过了手术单,立即赶回产房准备剖腹产手术。
剖腹产手术在那个年代不算稀奇,但也是要到非常地步才会使用的手段。万不得已之际,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沉重到连刚刚失去了家园这件事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一心只记挂着手术室里万娟母子的安危。
沉重的气氛萦绕在每一个人的身边,万馨也不自觉的握紧了阳海帆的手,担忧地说:“我不想生孩子了。”
阳海帆拍着万馨的手,也是心有余悸地说:“不生了。你不想生,咱就不生了。我也不敢让你生。”
这样的场面,让每一个经历的人都狠狠的揪了一把心。
杨青英和李道锦更是坐在一起,相顾无言,唯有抹眼泪。万衍麟和向悠寿、向云平、向云山等一直等候在手术室外,紧紧盯着里头任何一点的风吹草动。而万娟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向云川,则躺在一墙之隔的病房里,护士正在给他输营养液。
不平凡的夜晚,让每一个人都无法入眠。除了向云川。
向云川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他无拘无束的小时候。在成昆铁路的修建时期,也能一边随军工作,一边和哥哥弟弟一起下河捞鱼、上树掏鸟蛋,在家属大院里做尽一切调皮捣蛋的事情。那时候真快乐啊,好像从来没有过烦恼,就连晚上吃什么都不需要自己思考,只知道回家之后就有的吃。
后来长大了,欲望便多了,想要的也就变多了,烦恼也随之而来。
他想要漂亮的老婆,想要社会地位、想要一切美好的事物,与之相匹配的,就需要同等的努力,而往往努力到最后,拼的就是天赋和运气。
他不是天赋很出类拔萃的那一类,运气也不多,顶多算有些小聪明罢了。于是他努努力,也能够到一些想要的东西,比如说,他能和喜欢的万娟谈对象。
但谈对象可以,改变她的需求却做不到,他只能入赘。
入赘后,他尽量听万衍麟的话,照顾万娟的情绪,在家里勤快又老实,隐忍着自己原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一切,就连去省城的愿望也隐藏了起来,只想跟万娟和孩子过简简单单的生活,照顾他们母子健康快乐的长大。
可是原来就连这样的愿望也是不容易达成的。
那个他以为能手牵手一起长大的孩子,也像童年那些一个又一个的梦想一般,悄然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