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川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医生给他打了营养针，勉强让一天一夜没合眼的他睡了个好觉。
向云川醒来，被昨夜的噩梦惊起了一身冷汗，发觉孩子的离开是个噩梦，顿觉松了一口气，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梦，梦醒来后他的老婆孩子还在等他回去。
可等他意识到自己身处医院，再看见自己手里的针，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梦是真实发生的。
他的老婆难产，他真的失去他的孩子了。
向云川吓得一个激灵，顾不得手上的留置针头，拔了吊针就跑出去，可还没跑两步，就看见阳海帆正朝他走来。
“你干嘛呢？吊水还没打完呢，咋就跑了？”
“万娟呢？她……她还好吗？”向云川本来想问孩子还好吗，但一想孩子已经没了，再提起也是伤感，于是连问的勇气都没有。
阳海帆却满脸平静的说：“她挺好。破宫产顺利，母女平安。”
“什么？！”向云川再次震惊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再说几遍都是手术顺利，母女平安。”阳海帆笑了下，说：“过程虽然很危险，但最后的结果是好的，恭喜你，当爸爸了！”
“可医生不是说……说……”向云川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生怕阳海帆是自己兄弟，在骗他。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你壮得跟头牛似的，就是有点低血糖，又不是绝症，我哄着你以后拿什么圆谎？不过既然你已经醒了，你自个儿去看吧。妇产科，八床。”阳海帆说完，扬了扬手里的单据，道：“这些费用我先帮你交上，你回头记得还我啊。”
阳海帆说完，办手续去了。
突如其来的喜讯让向云川撒腿就跑，甚至分不清楼层科室，闹了不少笑话，等赶到产科的病房的时候，隔老远就能听见孩子们洪亮的哭声。虽然他还没走进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哭声中声音最大的，一定就是他的娃。毕竟在肚子里多待了十天，底气一定比别人足。
果不其然，不仅哭声是最洪亮的，就连个头也比别人大一圈。当时产房里一共八个产妇，只有万娟生的九斤六两。其他小孩胎毛稀疏，而他们的孩子头发乌黑发亮，眼睛圆溜溜的，瞪着周围的人，仿佛随时会说话。
“在肚子里待得时间长，长得好。体格健壮营养丰富，难怪难产。幸亏剖宫产及时，大的小的都保住了。”李道锦陪着万娟，笑得合不拢嘴。
万娟经历了两天生产又动了手术，伤了元气，到现在还躺在床上，没什么力气。见到向云川脸色才稍微好一些。
“你感觉怎么样？”万娟问向云川。
“你怎么问起我来了？我能有什么事？我好得很！重要的是你怎么样？”虽然劫后余生的是万娟，在鬼门关九死一生的也是万娟，可向云川内心的波动也着实不小。一直怕自己还在做梦，直到握住万娟温热的手才确定，她没事，孩子也没事。
“我没事，娃也没事。”万娟笑了下，示意母亲把孩子抱过来，递给向云川。
向云川这才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
他对孩子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这是他盼了十个月才盼来的孩子。中途还经历了一场可以说是“生离死别”的戏码。虽然结果是好的，可其中的艰险却记忆犹新。他一想到她多待的十几天让万娟难产，差点命都保不住，就觉得她着实是不听话。还没出生就这么折腾妈，以后指不定有多调皮。
“还好是个女孩，要是男孩，以后有得头疼了。”向云川笑了下，安慰万娟。
然而万娟却神色一黯，说：“爸一定很失望吧……”
万娟对孩子的性别是有些失落的，不是说女孩不好，而是假如是个男孩，会更好。毕竟眼下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挨家挨户都只能生一个，她就是他们夫妻俩唯一的孩子了。这个孩子要跟万家姓，是婚前就说好的事。万衍麟传宗接代的想法根深蒂固，他自然也希望是个男孩，以后不必再考虑跟谁姓的问题。
向云川却觉得无所谓。他道：“女孩好，女孩乖巧，听话。”
他连自己的孩子不跟着自己姓都已经接受了，又哪里还有心思考虑未来几十年要发生的事儿？再说了，万娟能招赘，难道他们的孩子不能招赘吗？
向云川只知道，这个孩子，是他妻子受尽苦难生下来的，他要好好爱护她们母子俩。
从此以后，他的肩膀上要承担的责任，就更加深重了。
万娟和向云川的孩子出生在盛夏，在暴雨倾盆、雷声滚滚的夜晚出生，万衍麟给她取名叫“万夏”。万衍麟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万家的第三代出生了。
万衍麟对万夏的性别没有任何置喙，李道锦看万夏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她三十年没带过小孩了，再抱到自己的孙女，内心涌动的欢愉仿若回到了三十年前万娟刚出生之时。
时间就在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延续中，稳步向前。是所有人努力存在过的证据。
万娟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回家了。不过回的是杨青英的家，不是万衍麟的家。
泥石流把万家的房屋全部摧垮、掩埋，万衍麟正带着万怀忠、三叔、四叔、五叔一起拯救被掩埋的生活和生产物资，知道万娟母女平安之后就离开了。李道锦怕丈夫一个人忙不过来，立即也赶了回去，跟大家伙儿一块抢险救灾。
杨青英听说后，主动将万娟接了过来，并向万衍麟和李道锦打保票，说：“媳妇儿的月子我来伺候，一准将她和万夏养的白白胖胖，你们就只管好好忙事业。”
除此之外，杨青英还让休半个月产假的向云川回万家去帮忙。
“眼下万家那边更需要你，伺候个月子的事儿我一个人就成，我一个人带大了三个男娃，这事儿一点都不难。”杨青英大包大揽道。
于是万娟安心在杨青英的家里住下，向云川就跟着万衍麟一道清点财产损失。
与其说是清点财产损失，不如说是看看还有多少东西能用。最近紧缺的电子变压器全部被淹没在泥土里，就算挖出来，大部分也已经被泡发，松香、垫圈都已经不能再用，光这一块就损失了上万块，更不用说倒塌的房舍——那可是万衍麟多年来奋斗的心血结晶，所能被别人看见，且为大家所欣羡的产物，全部化作了废墟，不复存在。
“那么努力有什么用？到头来不是一场空？”万馨十分不满，满脸写着不耐烦。
新房是她要修建的，平日里也是她和阳海帆盯得最多，眼下一天福都还享受过，房子先塌了。
“该说不说，这万夏还真是有点儿晦气，什么时候出生不好？偏赶上下大雨，还把房子都冲塌了，照我说，她不仅克我姐，还克咱全家。”万馨私下与阳海帆这样说，阳海帆听了吓一跳。
“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她一个小孩，又不是自己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能出来的。万娟虽然难产，遭了大罪，可也没病没灾不是？我听说三天就出院了，妈去瞧过两回，可胖了！绝不是没福气的人。”阳海帆宽慰道。
“就怕她太有福气了，把咱的福气都给吸走了。”万馨越想越觉得难受，一个没忍住，就跑到厕所去狂吐，把昨夜的饭都吐了个干净。
“你最近怎么了？怎么老犯恶心？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去医生那看看？”阳海帆关心的问她。
万馨翻了个白眼，说：“现在家里这么忙，你不去山上盯着，成天围着我转有什么出息？你就该像向云川那样，在咱爸妈身边寸步不离！”
“我这不是关心你吗？还有错了？”阳海帆无语。
万馨却义正言辞地说：“当然有错。你是应该关心我，但不是停留在表面的关心。你要真关心我，就该多去咱爸面前露脸，让他多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给我们。咱要是有钱了，医生都能请到家里来，而不是去外头排老长的对然后让人看两分钟就被赶出来，你懂吗？”
阳海帆终于听明白了。
这是嫌弃他不上进了。
“可再露脸，不也是咱爸吗？咱爸平日里对咱都是一碗水端平，咱们犯不着跟姐姐姐夫抢啊！”
“不是让你抢，是让你露露脸！不然咱爸老看咱俩不顺眼，这日子你过得下去？反正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我今儿就给你交个底，往后这重建的事，你必须上一百个心！他向云川在工地上待八小时，你就待十个小时！总之，他起床之前你要起来，他睡觉之后你才能睡觉，绝不能让他们比咱多一丝一毫的好处，明白了吗？”
阳海帆无奈，却也只能答应，否则万馨就在家里不依不饶，一个劲的念叨他。
阳海帆实在没有想到，自己跟向云川做了这么多年的同学、同事，最终却要落得在家争宠的地步，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还是说，从根本上，他就不该来？
如今万家遭逢大难，万馨却还让他死命抓住万衍麟，这究竟值不值得？
阳海帆第一次产生了怀疑的念头，却不想，这念头刚刚萌芽，就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扼杀在了摇篮里。
“爸，你又要当爷爷了。”第二天，万馨在饭桌上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你……有了？”阳海帆惊讶地问。
“是啊。”万馨点头。
“你怎么不跟我说啊？”阳海帆又道。
“我这不是跟你说了嘛？”万馨说完，又转头看向万衍麟和李道锦：“爸、妈，我找医生问过了，我的反应比姐小，还喜欢吃酸的，她说这胎很有可能是男孩。”
万馨炫耀似的说完，万衍麟和李道锦的反应倒是很平静。
李道锦是高兴的，万衍麟却明显的沉浸在家和服务部都被毁了的悲伤中，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万馨再一次的感受到了失落。
“怎么姐姐怀孕的时候，咱爸高兴得手舞足蹈，又是请客吃饭，又是给我姐买这买那的？”夜晚，万馨再次跟阳海帆表达不满。在这个家里，阳海帆是唯一会听她说话的人，却也渐渐的不是那么用心回答了。
“咱爸给你姐买东西的时候，也没少了咱的份儿，你不平衡什么？”阳海帆敷衍地问。
“你怎么说话呢？你是不是我老公？我不平衡什么你看不出来啊？咱爸的确是没少了咱的，可怎么我姐怀孕，他就高兴，我怀孕，他一句‘知道了’就没了？”
“那你也要看看现实情况嘛！”阳海帆道：“你姐去年怀孕的时候，正是咱爸事业上升期，万里平川，只等他去捡钱。可现在不是遇到困难了嘛！”
“不就是房子没了吗？房子没了再建就好了，孙子可只能生一个！”万馨不滚不顾道：“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咱必须让爸拿出个态度来。”
“什么态度？”
“咱计划生育，机会就这么一次，我肚子里这个可能是咱万家唯一的男丁，我必须得为我儿子挣一份家产出来！”
“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家里头这都什么情况了，你看不见呐？”阳海帆一个头、两个大。万衍麟、向云川、万怀忠，包括他，每天都在废墟上刨土，至今生活用品和生产物资还没弄出来三分之一，她就成天嚷嚷着分家产，哪里来的家产给她分？
“我比你了解咱爸，咱爸的大头都在存折里头呢， 哪里会摆在家里，他不怕遭人惦记？照我说，就应该趁此机会，让他拿钱，咱搬出去！这大山里头你还没住够呢？搬到镇上去，住在人群里，出门就是露天广场，周末不用下楼就能看电影，这样的日子，你别跟我说你不想过。不想过，你娶我干什么来了？”
万馨说完，阳海帆沉默了。
的确，他娶万馨的目的一目了然，万馨也不想跟他兜圈子。如今他们已经结婚，就是利益共同体，为了这个小家，也只能搏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