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凌自刎，燕怀修被打入天牢，似乎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御书房内，铜胎鎏金夔龙镂空香炉的上方，龙涎香袅袅飘散，将严肃的御书房衬托出几分静谧之意。
此刻皇帝高坐龙椅之上，看着安锦鸿呈上来一叠文书。
“皇上，这是臣这些年收集的启元会罪证。”
皇帝叹了口气，接过这厚厚的一叠，仔细翻看起来。
纸页沙沙作响的声音，在安静的御书房里十分清晰。
只是看到后来，除了纸页翻动的声音外，还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声，一声声响在安锦鸿耳边。
只因为这叠文书的每一页，都记录着启元会这个组织的累累罪行。
暗杀、构陷、贪腐……
简直触目惊心，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皇帝也无法继续冷静。
“传朕旨意。”皇帝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嘶哑的好似每一个字都是从喉间逼出，“即刻处死燕怀修，启元会……”
皇帝阖眼深吸一口气，半晌后，才掷地有声地说：“就此取缔，永不复存。”
御书房内的几个大臣闻言，纷纷应是。
而安锦鸿这时，则躬身行了一礼，抱拳恳求道：“草民……请命送他最后一程。”
皇帝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缓缓点头，“朕允了，你去吧。”
……
天牢最深处，燕怀修坐在稻草上，双手被铁链锁住，却仍挺直脊背。
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才转头看去。
看到来人后，燕怀修冷笑一声：“小师弟，来看我的笑话？”
将手中端着的一壶酒放在地上，安锦鸿撩起衣袍，丝毫不嫌弃地直接坐在了地上，和牢房内的燕怀修隔着铁铸的栅栏，相对而视。
“来送你一程。”说着安锦鸿倒了一杯酒，探手伸进铁栅栏，递给燕怀修，“师兄，喝了吧。”
看着那杯清亮的酒水，燕怀修没有去接，因为他知道，这酒里有着见血封喉的毒药。
挥手打掉安锦鸿手中的酒杯，酒水洒在牢房里的稻草上，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你还有脸叫我师兄？”打翻酒杯后，燕怀修突然暴起，铁链哗啦作响，“如月待你如亲弟，你却眼睁睁看着她的儿子自刎！这天下本就该是如月后人的！我没错！错的是你！”
仰头看着暴怒的燕怀修，安锦鸿神色淡然。
“让我们单独聊一会儿吧。”安锦鸿站起身，对身旁的天牢守卫说道。
闻言，守卫犹豫了一瞬，但见燕怀修被铁链锁困的样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退出了天牢。
此时，牢中便只剩下了燕怀修和安锦鸿二人。
安锦鸿凑近铁栅栏，定睛看着燕怀修，压低了声音：“你知道的吧，当年师姐身死，是我去收的尸。”
目光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安锦鸿继续说道：“那时你光顾着抱走燕凌，却不知……”
安锦鸿说到这，微微一顿，看着燕怀修骤然变化的脸色，片刻后，才低声继续道：“其实，当年她怀的是双胎，彼时，她的肚子里还有个遗腹子。”
燕怀修闻言如遭雷击，一脸的不可置信。
“不可能！这不可能！”连连摇头地反驳着，只是燕怀修看着安锦鸿面色深沉的模样，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脸色瞬间惨白。
他的嘴唇颤抖着，目光死死盯着安锦鸿的脸，“是她……”
燕怀修和安锦鸿同出一门，对他自然十分了解，自然也知道他多年孑然一身的情感状况。
可就在如月身死后不久，他却突然低调娶妻，而他的夫人又在成亲一年后便香消玉殒，只留下安若素这一个女儿，被安锦鸿爱如珍宝的养大……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实摆在眼前，燕怀修终于明白了真相。
“安若素是如月的女儿？是前朝皇女？！”瞪大了眼睛，燕怀修拖着锁链来到栅栏前，一把抓住冰凉的铁棍，质问着安锦鸿。
然而安锦鸿却没有明确地回答他，反而同样质问道：“你真的爱如月师姐吗？”
“当然！我爱她！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爱她！”燕怀修不容置疑地开口，整个人甚至偏执到有些疯魔。
“可你的爱，却逼死了她的儿子，还一次次将她的女儿置于死地！”
她的女儿四个字入耳，燕怀修浑身一震，“她的女儿……真的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还活着，我还有机会！”
紧紧攥着铁栅栏，燕怀修望着安锦鸿，神色癫狂，“师弟我们联手，我们联手让安若素做女帝！只要我们联手，这次一定可以成功的！”
然后安锦鸿看到燕怀修这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没有丝毫的意动，反而痛心疾首地喊了一句：“师兄，到了此时你还在执迷不悟！若师姐在世，她定只愿一双儿女平安喜乐便好。你道我为什么给这孩子取名安若素，因师姐曾对我说过，她一生只求平平淡淡，安之若素。当初她没得选，可她的孩子却有的选……”
“师兄，收手吧。就让一切的恨，都尘归尘土归土吧。”
安锦鸿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并肩携手的师兄，而后将毒酒放在地上，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天牢。
他的身后铁链哗啦一声落地，燕怀修瘫坐在地上，神色茫然，半晌后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个谋划了一生的人，终究是满盘皆输。
他想到为了让安若素等人为他所用，他无数次将她推入险境……
想到他教导燕凌多年，却不知燕凌真心想要的是什么……
想到这几十年的筹谋和执念，原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燕怀修仰首大笑几声后，又垂下头，痛哭出声。
他害死了如月的儿子，让如月的女儿无数次陷入险境……
他对不起如月！
哭声渐歇后，燕怀修看着安锦鸿留下的那壶毒酒，半晌，他伸手将酒壶拿了起来，而后毫不犹豫地仰头一饮而尽……
毒酒入喉，燕怀修的意识开始模糊，而就在他闭上眼睛躺倒在地的瞬间，他眼前出现了一副久违的画面。
他似乎回到了三十年前的不正学苑——
夏夜微凉，少年安锦鸿抽抽搭搭地跑进院子，脸上还挂着泪痕。
一身碧衣，如一杆绿竹一般亭亭的如月见状立刻放下手中剑，走上前，柔声地问道：“小师弟这是怎么了？又挨师父打了吗？”
“我就是喜欢赚钱怎么了……”少年安锦鸿清瘦隽秀，看起来十分讨人喜欢。
只是如今一双眼睛却红肿的好似核桃一般，显出了几分可怜。
他委屈地撇嘴，对着亲姐姐一般的师姐撒娇抱怨：“师父非要逼我练剑，我不愿意他就打我……”
如月闻言，失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包桂花糕：“喏，别哭了，看看这是什么？”
“桂花糕！”油纸并不能掩盖糕点诱人的香味，安锦鸿没有打开，只是鼻子耸动了两下，就眼睛一亮，开心地惊呼了一声。
如月笑着打开油纸包，拿起一块桂花糕塞到安锦鸿嘴里，悄声道，“偷偷给你留的，快吃吧。”
有了桂花糕，安锦鸿一下子就破涕为笑了起来，“谢谢师姐！”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不停地将桂花糕往嘴里送。
这时院门被推开，一身劲装的寒霜拎着酒坛走了进来。
“小财迷又哭鼻子了？”看到安锦鸿红肿的眼睛，寒霜笑呵呵地问道。
“我才没有。”还没长大的小少年有些羞窘地咕哝了一声，背过身，不叫旁人看到自己的模样。
寒霜见状和如月对视一眼，摇首轻笑。
就在两人准备上前去安慰安锦鸿时，院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清亮的呼声。
“快来人啊，我们在山下买了烧鸡！晚上我们可以加餐了！”
声音落下后，若兰提着香喷喷的油纸包，蹦跳着跑了进来，
她的身后还跟着提着几包小菜的白墨书。
只是当她看到院中的场景后，没有再说话，而是对着如月挑了挑眉，示意地看向安锦鸿。
见状如月点了点头，若兰掩唇一笑，随即招呼道：“小师弟，快来，我把鸡腿先给你吃，省得一会儿他们跟你抢！”
“若兰师姐你真好！”刚刚吃完桂花糕的安锦鸿一听这话，连忙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从若兰手中接过了一个油汪汪的大鸡腿。
不一会儿，其他师兄师姐也来到了小院，在看到安锦鸿哭红的眼睛后，纷纷拿出吃的喝的哄了起来。
看到这热热闹闹的场景，如月拿出几个从师父那里偷来的酒坛，而后一挥手。
“走，我们上房顶！”
众人闻言，嘻嘻哈哈地爬上屋顶。
星河璀璨，少年们抱坛畅饮。
“我们就要出师了，出师以后，你们想要做什么吗？”活泼的若兰喝了一口烈酒，被辣得龇了龇牙，而后好奇地问道。
一片沉默中，如月脸颊微红，率先开口：“我以后要嫁个如意郎君，生个女儿，传授给她我的剑法。”
寒霜嗤笑：“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你若真生了女儿，不如让我来教。”
闻言，如月非但没恼，反倒爽朗大笑，“好啊，霜儿是我们中剑法最精进的，孩子交给你我自是放心！那我们就说定了，回头我送你一柄好剑，权当拜师礼了。”
这时，安锦鸿凑过来笑嘻嘻地说：“师姐的女儿就是我干女儿！我要赚好多钱给她买新衣裳！”
一旁的燕怀修偷偷望着如月的侧脸，轻声道：“我没什么想做的，我只愿……心爱之人能所得皆所愿，所遇皆所求。”
若兰则靠在如月肩头，红着脸说：“那我以后生个儿子，娶你的女儿好不好？”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一直瞟着白墨书的方向。
然而白墨书却不曾留意，他只是豪气干云地举着酒坛道：“我要建功立业，让启元会名扬天下！”
就在几人无限畅想着未来之际，突然一声怒吼在院外响起。
“兔崽子们！又偷我的酒喝！”
提着竹枝的师父冲入院中后，顺着酒香，飞身上了屋顶。
一瞬间，众人作鸟兽散，只有笑声回荡在夜色中……
……
三十年后的天牢中，燕怀修眼前的光亮消失殆尽，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眼神渐渐涣散，唇边却挂着微笑。
他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仰面看着天牢灰色的屋顶，他好似在看那夜的星空。
多好的日子啊，可惜再也不会有了……
恍惚中，他看见如月站在光里，朝他伸出手。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向她，不必再背负仇恨，不必再算计权谋……
“如月……我错了……”
随着最后一声呢喃，因为爱执着了三十年的燕怀修缓缓垂下头，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