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骄阳高悬于九天之上，炽烈的阳光如熔金般倾泻而下。
太和殿前的汉白玉阶莹莹生辉，刻在上面的云龙纹好似活了一般。
安若素才在玉阶之上，手中的念月剑在日光下泛着森冷寒光，剑尖微微颤动，倒映出燕怀修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握剑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却比剑锋更冷：“你身为不正学苑的院长，却利用院中学子达成自己不可见人的目的，你竟也不觉得羞愧吗？”
燕怀修站在高阶之上，衣摆被热风吹得猎猎作响，“羞愧？我为何要羞愧？再说，你们当初来到学院，也是有所求，我们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
扫视着众人，燕怀修此刻的目光就如同在看一群蝼蚁，毫无当初不正学苑中的德高望重。
“分明是你利用我们的信任！”
空遁的怒吼如惊雷炸响，他手中的铁笔咣的一声砸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
不正学苑中，燕怀修手把手教他习字练功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如何纠正他的握笔姿势，如何在他练习到深夜时端来热茶……
只是越是回想，他胸腔中的怒火就烧得越旺。
于是他再也忍不住地怒吼一声，提笔冲上前去。
见状，安若素也不再多说其他，剑锋一抖就要上前。
其他人也纷纷举起武器，飞身上了高台。
只是还不等他们接近燕怀修，一道明黄的身影，突然挡在了他们和燕怀修两方之间。
“燕凌？！”安若素的剑尖在距离他咽喉三寸处硬生生停住，目光里包含失望地冷斥一声，“难道你也被权柄蒙蔽了双眼，准备助纣为虐，与我们为敌吗？”
众人见状也随之停下脚步，看向拦在燕怀修身前的燕凌。
此时台下群臣跪伏，鸦雀无声。
高台之上也随着安若素的话，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安若素的剑尖与燕怀修之间隔着一个燕凌，白念宸倒提长枪负手而立，萧无泪机关腿化作的弩箭锁定着燕怀修后方的禁军，百里柔则抱着琴，指尖按在琴弦之上，空遁红着眼眶怒视着燕怀修，只是握着铁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剑拔弩张之下，此刻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然而燕凌却忽然笑了，只是他此时的笑容里，满是苦涩。
阳光穿过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扇影。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紧握的拳头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却感受不到痛意一般，反而越握越紧。
半晌，他终于松开紧咬的牙关，长舒一口气，仿佛要吐尽胸中的郁结。
“我没有选择……”燕凌说着将视线移到高台之下齐齐跪下的臣子宗亲身上，自嘲地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有选择。”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
“从出生起，我就没得选。前朝皇子的身份没得选，义父给我选择得路，我也没得选……”
说着，他抬手抚过身上绣着金龙的衣袍，指尖在微微发抖。
不正学苑里的燕凌，看似普通，只擅医术，但其实自幼他便被燕怀修训练着所谓的无情帝王术，没有过过一天正常人的日子。
那些被燕怀修逼着背诵《帝范》到吐血的深夜，那些因为一个表情不对就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的惩罚，此刻都化作喉间的苦涩，“你们知道吗？我连梦里……都不敢选择自己。”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是在呢喃。
“直到遇见你们，遇见云朵儿……”说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丝温柔，“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活着可以这么开心。”
燕怀修听到燕凌这番话，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脸色骤变，暴怒出声。
“住口！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厉声喝道，“不要再废话了，你立刻加冕称帝！”
缓缓回头，燕凌苦涩地看着自己的义父，没有依言结果冠冕，反而退后了一步，这一步，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
“义父，你知道吗？其实我根本不想要这些。”
他指着身上的龙袍，指着高台之下尽皆拜服的臣子宗亲，“我想要的只是亲朋在侧，开一家小小的医馆，此生足矣。”
看着眸中满是怒火的燕怀修，极为了解他的燕凌知道，他已在盛怒边缘，平日里若是自己再说下去，只怕就要一鞭子抽过来了。
可今日，他已经无所畏惧。
他走到高台边缘，望着燕怀修，目光十分复杂，有爱有恨，有敬有畏，“如今白墨书已死，父皇母后的大仇得报，我已然没有遗憾了……”
最终，燕凌看着燕怀修的目光里，只剩孺慕和愧疚，“孩儿感念于义父您此生的教导，只是孩儿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话音落下，他缓缓从龙袍宽大的袖中掏出一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
这是及冠时燕怀修所赐，说是要他时刻记得如红宝石一般的血海深仇。
“铮！”匕首出鞘的声格外清脆，刃口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锋芒。
“今日，只要我这个前朝皇子死了，这场荒唐的闹剧就能彻底结束了……”
燕怀修没有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燕凌，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且还是在即将登基的这天。
“你要做什么？！”只是此刻的燕怀修丝毫没有对燕凌的担忧，只有被威胁和背叛的愤怒。
话落，他快步冲向燕凌，想要继续将他把控在手中。
只是还不等他接近燕凌，倏地一道白影闪过，只见云朵儿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了燕怀修面前。
她手中短剑出鞘，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拦在燕怀修申签，云朵儿一字一顿嘶哑地说：“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燕凌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
“云朵儿！”安若素忍不住开口。
见她拦下了燕怀修，更是明白她和燕凌都没有站在燕怀修那边，与自己等人为敌。
只是还不等安若素动作，高台边缘的燕凌就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燕凌你不要冲动！”安若素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踏前一步，想要去夺下他手中的匕首。
然而他却举着匕首，在安若素扑来的瞬间后退半步。
“不要过来！”
这是燕凌第一次如此情绪激动的大声说话，声音都在大殿前回荡开来。
见他如此，安若素不敢再动，只能停下脚步，凝眸关切地看着他。
燕凌见状似乎松了口气，而后他的目光一一掠过昔日的伙伴们，缓缓扯出了一个释然的笑。
安若素惊惶伸出的手，白念宸紧绷的下颌线，萧无泪忘了发射的弩箭，百里柔掉落在地的丝带，空遁通红的眼睛……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云朵儿身上，但却只有浮光掠影的一瞬，他就移开了目光，又看向安若素几人。
“你们都是很好的人，我相信，即使没有我的祝福，你们日后也一定会前程似锦的。”
他的笑容干净而纯粹，仿佛又回到了不正学苑时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模样。
“今天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为自己做一次选择了。”
说完，燕凌将匕首横在颈间，再度缓缓看向云朵儿，“对不起，云朵儿。”
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一向少言寡语的云朵儿，即使在此时，也依旧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看着燕凌，缓缓、缓缓地笑了起来。
显然，她早已知道燕凌的选择。
燕凌也没有等她开口的意思，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云朵儿一眼，而后再无留恋……
匕首划过脖颈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
“不要！”安若素的尖叫划破长空。
然而却无法阻挡利刃的切入。
喷涌的鲜血在阳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橙红色，一滴滴落在汉白玉阶之上。
燕凌的身体缓缓倒下，嘴角却带着解脱般的微笑。
云朵儿见状瞬间丢下短剑，飞扑过去接住了他。
“燕凌！燕凌！”她颤抖着用手按住他脖颈间的伤口，可鲜血还是从指缝间不断涌出。
燕凌艰难地抬起手，抚上云朵儿的脸，“我……终于……自由了……”
云朵儿声音有些凝涩，仿佛自语般颔首说着：“我知道……我都知道……”
只是她的声音，再也无法传入燕凌的耳中了。
燕凌自刎于众人面前，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结局。
燕怀修悲怒交加，状若疯魔地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想要冲上前去，却被安若素一个擒拿死死按在地上。
白念宸迅速指挥禁军控制场面，萧无泪和百里柔则护住了惊魂未定的皇帝。
但这一切都与云朵儿无关了。
她紧紧抱着燕凌逐渐冰冷的身体，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
她的世界只剩下了怀中的这个人，和那不断蔓延的鲜血。
云朵儿这一生，心中无正义、无天下，唯有对这一人生了心思，一路庇佑，不惜背叛了友人、恩人。
可最终还是，没有留住他。
云朵儿眼中流下一滴泪，落在燕凌苍白的面颊上，“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