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砖块交织的弄堂里,五岁的孩童忐忑地走了进来。
往常这个时辰,她还在园子里发呆,但早上的稀粥实在耐不住饥,她想悄悄去厨房摸个剩饼子充饥。她在心中祈求王母娘娘观音大士,千万别被母亲逮住,因为母亲从来不许她提早回家。
一路走至二楼,她踮起脚尖,轻轻地朝着深处的那间屋子走去。
白日里的弄堂很是清净,大半的男人女人都出去上工,约莫有些老人带着孩子在家,这会儿也都哄着午睡了。
寂静之中,她摸到了家门口,门没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她兴致勃勃地朝着厨房去,像是在干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摁——”
细微如猫叫的声响从母亲房间传了出来,随之而来,有男人粗哑的怒气声。
“大声点!”
男人突如其来的怒斥,吓坏了门外的女童,她家怎会有陌生男人,不由地,她凑过去,扒着门缝瞧。这一眼,登时叫她吓得叫了出来,瘫坐在地。
随之而来的,屋子里的声响停了一瞬,但很快复又兴起。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响动渐渐歇了下来。
嘎吱——
卧室门自内推开,竟是隔壁里弄的木匠从里面走出来,得意地看了眼门口的女童,毛孔都舒张开地朝外面走去。
良久,屋内的女人神色恹恹地走了出来,见女儿还坐在地上,不由拧眉,“起来。”
女童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不敢看母亲的脸色,虽年幼,不懂方才屋内的情形,可她直觉这并不是一件光彩之事。
女人面色不愉,“册那,不是让侬正午再回来,噶早回来闹哪样?”
女童颤抖着回答,“饿了……”
果不其然,女人恼了,“成天就知道吃吃吃,饿死鬼投胎啊!老娘怎得养了你这么个丧门星!”
她狠狠给了女童一指头,推得那瘦弱小身板往后一个趔趄,差点又站不稳摔倒。
女童眼眶红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声响,“小红儿在伐?”又是个陌生男人。
女人赶紧吐了口水在手心,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朝着门口笑意盈盈,“来了。”
男人很快被她引进,朝着卧室走去,经过女童时,女人从口袋里掏了五分钱给女童,“滚去街角买糖糕,少在这里碍眼。”
走进去,她转身关门,看着低头站在那里的小孩子,她抿了抿唇,又轻声加了句,“吃饱些。晚点回来。”
卧室门再次关上了。
女童低头看着那五分钱,上面潮乎乎的,有隔壁里弄木匠身上的汗味。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听到屋内复又传来得声音,倏而一滴泪珠砸了下来。
她想说,母亲,我不饿了,你出来罢。
泪,顺着玉婉莺的脸,蜿蜒而下。
惊到了站在她床前的林丫雀,慌得定在了那里,两只手勒着那截钢丝线,钢线距离婉莺的脖颈,不到一厘。
她以为婉莺醒了,有些慌神,但等了许久,对方都没甚动静,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定了定,丫雀眼神慢慢恢复心狠坚定,持着钢线复又缓缓靠近玉婉莺。今晚,她必须死。
这时,床上的玉婉莺开了口,“姆妈,我不吃糖糕了……”
再次惊住了眼前人。
继而,喃喃低语响彻这空荡寂静的囚室里。
“姆妈,我会赚钱,你别再理那些臭男人……”
“姆妈,你别走,婉莺怕黑……”
“姆妈,姆妈……”
一声声,都落进林丫雀的耳中,使她头皮发麻,动弹不得。
她已猜到,玉婉莺这是在说梦话,但这般脆弱的模样,却是第一次得见。
不知怎的,手上的钢丝线,再进不了对方半分,像是生出自己意识似的。
这时候,外面传来夜巡看守的脚步声,丫雀看了看玉婉莺的睡颜,叹息一声,罢了,算她好运,再留她一晚便是。旋即回到自己床上躺好,假寐。
同一时间,门外的小窗子里,出现了看守的眼睛。她扫视一圈,没发觉异常,便朝着下个监室走去。
夜,慢慢晕染开来。
玉婉莺没再出声,但啜泣声时断时续,没断绝过。
而林丫雀,就在这般的恼人声响里,渐渐入了眠。
翌日清晨,林丫雀颇为着恼,觉得自己丧失了一个杀人的好机会。既然决定了,怎得就临阵退缩了呢。她不愿承认昨晚一刻的心软,只觉得那夜巡看守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许是面临杀人这般事情,她睡的并不安稳,噩梦连连,使得今日眼底发青,一上午都萎靡不振。待结束了上午的早课,到了饭堂,吴丽芳和刘小花当即凑了过来,嘘寒问暖。
“雀姐怎么这般憔悴,没睡好麽?”
丫雀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要倾诉的想法。她要做的这件要命事,是决计不可能给除了她与马看守外第三人知晓的,再亲近的人都不行。
吴丽芳见她兴致缺缺,识趣得不再问,而是看向不远处独自吃饭的玉婉莺,幸灾乐祸起来,“你们瞧咱们大歌后,多凄凉。”
刘小花发出疑惑,“她前两日不还鲍参翅肚,怎得现在跟我们吃一样的饭食了。”
“瞧你这笨样,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晓得,她被定罪了,那些靠山也都不再理会她,以后啊,跟咱们一样是普普通通的女囚咯。”吴丽芳一脸得意,仿佛玉婉莺的落魄,比她出狱还要使她高兴一般。
刘小花体会不到她的兴致,再度问道,“可是,她不是有不少钞票麽,即便出不去,钞票也能让她过得不赖才是。”
吴丽芳悄悄凑过身来,对着同桌的两人小声道,“这你们就不知了伐,听说她母亲出车祸死特了,外面再没什么亲人,那些钱财也不知道便宜了谁去。”
说到这里,还面露惋惜,好似那些钞票能进她的口袋一般。
刘小花知道了这个情况,看向玉婉莺时,眼底流出一点怜悯,但很快就掩盖了下去,专心低头吃饭。这红砂里可怜的女人多得很,她哪有资格替别人着想,能保住自己便不错了。
反倒是林丫雀,听了这席话,停下箸来,想到了昨晚玉婉莺的泪和梦话,明白了个中缘由。身侧的吴丽芳见她若有所思,以为她和自己想得一般,凑了过去。
“雀姐,我们什么时候再下手啊?”
此言令林丫雀汗毛都竖了起来,转头死死盯着吴丽芳,“你什么意思?”
吴丽芳尚不自知,“上次打到一半看守就来了,实在不爽快,如今没人看顾她了,是不是可以好好惩治她一次了。”
林丫雀这才明白,吴丽芳指的是上次给玉婉莺教训一事,与自己私下要做得事无关,不由长松了口气。但也着实受了惊吓,真以为她知晓了什么风声。
她拧眉将饭盘一摔,“不该你问的少开腔!”起身走了。
吴丽芳被无缘无故针对了,心下不快,也不敢表露,只能闷头吃饭,吃了几口后,还将林丫雀丢下的饭盘拽了过来,大快朵颐。一旁的刘小花不敢说话,一心希望自己是个透明人。
那边厢,林丫雀出了饭堂,越感烦躁,只想透口气。刚走到门口,便在拐角处碰到了马秀梅。
马秀梅站在阴影里,神色难辨,只低声嘱咐,“下午做工,我安排了你和玉婉莺去烫衣间,记得速战速决。”言毕,她佯装无事般离开了。
林丫雀环顾四周,见没任何人,不由嗤笑,这马秀梅还真谨慎。可想到下午要做的事,不由再次愁上眉梢。她实在是不喜杀人。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牙硬撑,顺势而为了。
没多久,午饭时间便结束了,女囚们被看守们引领着去工坊上工。
念到玉婉莺去烫衣间时,女囚们目光都看向了她。
烫衣间顾名思义,是熨烫衣衫的地方。那里面有个大锅炉,拿来烧热水,工坊不大,很是闷热,即便是数九寒天,也热得难忍。而做活时,女囚要拎着笨重的铁水壶当作熨斗,那东西是纯铁打造,足有十斤的分量,拎没多久便会胳膊酸疼难忍,做一下午,弱的人连手都抬不起来。是公认的女囚中最不愿做的活计。
前后不过几天时间,玉婉莺便沦落到要做这种最差的工,众人明白,她这是跌落谷底了。有人唏嘘,有人乐见其成,大多数人却是一脸麻木。这样的捧高踩低,在红砂中早是司空见惯,她过得好与不好,都是自己的造化,对于大部分女囚来说,这与她们不相干。
里面最雀跃的,当属吴丽芳。她向来记仇,玉婉莺过得越糟,自己便越舒爽,像是一个吸食对方苦痛为养剂的水蛭。她想上前挖苦几句,便听到了看守让林丫雀一同去烫衣间,愣了。
“雀姐,这是怎么回事?”
她上前去问,似是要帮林丫雀抱不平,可林丫雀却摇头让她住嘴,默默地跟在看守后面走了。吴丽芳看着二人背影,皱了眉头,觉到了定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