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玉红身死一事后,玉婉莺如同被抽了魂一般,僵坐在那里。
田东临强打起精神,试图安慰看起来萎靡不振地玉婉莺,但伸出去的手几经犹豫,克制地拍了拍她的肩,“我一定找到办法带你出去。”
这番苍白的安慰,并没起到作用,玉婉莺颓唐地起身,道别都忘了,便朝门外走了出去。
徒留田东临坐在那里,痛苦地看着玉婉莺单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死死捏着拳头,隐忍着心底的苦痛与愤恨。
他隐瞒了一件事。
那日玉红前去宋家,他也随之赶了过去,是担忧,因他心中隐隐觉着婉莺一案与宋家脱不开干系。谁能猜到,前去途中,亲眼目睹了玉红被车撞飞的一幕,惊怒之下,他让同去的好友帮忙将玉红送去医院,而自己则追上了那辆逃逸的肇事黑色小汽车。
便是这一追,让他发现,车子几经周转,驶进了宋家别馆!
然而,等他去警署报案,警员非但不出警,还以扰乱治安罪将他关了起来。待他几经周折被好友赎出,再去查探,只在黄浦江边的芦苇荡里找到了被烧焦的黑色汽车残骸。唯一的证据被销毁了。
他从没哪一刻这般茫然无助过。如今看着婉莺的模样,东临更是心如刀绞。他后悔了,他悔在不该如此自信,以为凭借伴其左右就能保护好心爱的女人,如若当初没离开青帮,是否便不会出现如此局面。
田东临垂眸看着地面,粗糙布满茧子的双手,紧紧攥着裤子上的软布,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庞大的无力感中。
守在接见室的马秀梅,敏锐地察觉到了玉婉莺的变化,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脚步虚浮地宛如画中女鬼。她对于这种变化一点都不陌生,在红砂近十年的时间里,见识太多这样的女囚,初初来时精神奕奕,后来慢慢变得麻木起来,这大抵便是「绝望」的真实写照。
她下意识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东西,逼着自己停止这些无谓的联想,横竖不过是些囚犯,与自己何干。
马秀梅悄然鄙夷了自己一番,恢复了往日神色,对着玉婉莺开口,“我看你身体养得也差不多了,可以回监室了。”
也不管玉婉莺答不答应,带着她便朝着楼上走去。
很快,便抵达了,拿出钥匙开了两道门锁后,示意玉婉莺走进去。
监室内,出现了一声疑惑。
“咦?”
里面赫然坐着林丫雀。
这间并不是前两日玉婉莺单独住的那间,而是最初她被分配到的,和林丫雀的双人间。可见,伴随着玉婉莺的出狱无妄,她的待遇也随之跟着跌回了与其他人平等的位置。
林丫雀没想到玉婉莺还会回来这里,不愿多思,正欲开腔嘲讽几句,在看到玉婉莺的神色后,又定住了。正纳罕之际,她被马秀梅叫住了。
“0296,出来。”
听到番号,林丫雀不情不愿地起身,跟着马秀梅出了监室,一路进了办公室。
进来之后,马秀梅言语颇为客气,“坐。”
林丫雀越加摸不着头脑,她以为马看守带自己出来是为敲打,让自己别再对玉婉莺出手。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这般意思。
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就算马看守,她也没多放在眼里,人家让坐,她也就顺势坐了下来,丝毫没有推拒。
马秀梅知晓林丫雀是个什么样的人,两人虽然没多少情谊可言,但偶尔示意对方帮着管教几个新人,亦或是用不磊落的手段摁住几个刺头,林丫雀也的确帮了。便也导致,她对林丫雀的手段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太过分的行径,都会放她点水。是独属于二人的默契。
她没急着开口,而是点了颗烟,吞吐了一口后,将香烟盒推向林丫雀,“来一根。”
林丫雀也没客气,径自拿出一根给自己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舒爽了。
这人心情一好,便好说话,“马看守有事找我?”
她想着,不外乎是从前那些事,帮着料理一些不听话的女囚,反正对自己也没甚坏处。
马秀梅没正面回答,倒是反问起来,“想过减刑没?”
像是碰到了林丫雀的笑穴,一个没忍住,嗤笑出来。
“马看守怎得也开起玩笑来了,这红砂里谁不知道我林丫雀杀了达官贵人,判的是无期徒刑,想死都没法死,还减刑,哈哈哈哈……”
她声量本就比旁人大,此时笑起来更是没了形状,肆无忌惮得,估摸整栋楼都能听见。
也不知是笑声还是言辞,惹得马秀梅有些不快,但她想着那件事,按捺了下来,走过去拍了拍林丫雀的肩膀,“当年你也是无意伤人,我们都知道错不在你。”
这番话成功叫停了林丫雀的笑,面色变得有些阴晴不定了起来。
她虽然才二十有二,却已在红砂蹲了五年牢。作为这里的老人儿,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她入狱的缘由,年少时给富人家里做工,不知怎得得罪了那家的小妾,被人百般磋磨,她忍无可忍之下与之口角,一个激动,误杀了对方。
马秀梅继续道,“依照法律,本不该判的这样重,只是……”
只是她得罪了上流社会的老爷。
林丫雀冷哼,不置可否。
这也是她看不惯玉婉莺的缘由。那些上流人士,以及依附于他们的人,在她这里,都被归为可耻可恨的范畴,不配称之为人。玉婉莺与那小妾,有何区别,不过都是狐假虎威的食人花罢了。
她不愿提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一针见血,“马看守要我做什么,径直说就是,何必拐出七个弯八个角?”
马秀梅凑到她耳边,声量刻意压低,“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眼前,只要你做到,便能无期改有期,再有五年便能出去,你做不做?”
此一言,成功让林丫雀呆滞在了板凳之上。
有生之年,她居然还能有出去重见天日的机会吗?
林丫雀带着一肚子的纠缠,回到了监室里。
一反常态地没去骚扰玉婉莺,而是盘腿坐到了角落里,低头一声不吭。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团东西,想到了方才办公室里,马秀梅的话。
“有人要买玉婉莺的命,只要你想办法将她弄死,我会做出她认罪自杀的假象,等事情过后,自有人会出面保你。”
手里躺着的,俨然是一团细细的钢丝线。
她反复用手指缠绕着它,心底也与这线一般,缠缠绕绕,心乱如麻。
减刑,出狱。五年里,她的脑子里从不敢出现这两个词,因她知道那富人不会放过自己,干脆断了做白日梦的念想。现如今有人说她可以做这个梦,倒让她不知该如何应对起来。
监狱外的日子,是什么模样来着。
从回忆里挖了挖,只想起了一些不堪的日子。
她对爹娘印象不深,因为在她五六岁时就死了,后来听邻里说二人是乡下来上海做小工的,日日省吃俭用,生了病也不去看,结果一场风寒就要了他们的命。她启事后,总觉得两人死得好,早死早超生,可能早在新的一世享福了。不像她,还要到处奔波,只为一口饭。
她本来叫林丫,后来嫌弃这名字粗鄙,一听就是个下人命,便不许人叫。后来她听到「丫雀照喜」一说,觉得是个好兆头,便让人叫自己丫雀。
爹娘死后,邻里看她可怜,施舍几口饭,再多也没了,都是苦命人,没再多的善心可以施舍。好在她脑子活,稍微大点就出去讨生活了,靠着一张巧嘴,让那些人忽略了她的年纪,给了她些赚钱的活路。
她在街边卖过香烟,路边做过报童,大了去烟馆里给人点烟,实在困苦时候也去码头扛几个大包。只要有钱拿,能吃口热饭,她什么都肯干。
就这么到处混迹,也认识了几个熟人,便有姐妹邀她去富人家里做工。
那时候的她,在见到了阔人奢靡的日子后,也曾幻想过哪天撞个大运,也住一住这般高等小洋楼,过过真正人的生活。谁能想到,好日子没过几天,她便遭了主人家小妾的针对。
不外乎是老爷对林丫雀有意,让小妾知晓了,怕自己地位不保,便刻意找茬。林丫雀百般表明忠心,她一点都不想给行将就木的老爷做小,只想安稳赚点小钱。可那小妾不依不饶,对她越发变本加厉,导致了最后不可收拾的局面。
如今想来,那富人对小妾也没多大感情,不过是碍于面子受了损,悉数报复到了林丫雀的身上罢了。
林丫雀觉得小妾可笑亦可悲,拼死守卫的东西,却是男人手指缝漏出来的罢了。也不知成为一坯黄土,到了阎王殿,她是否有后悔。
无论如何,也与她无关了。
她再次捋起那团钢丝线,将她缠绕到了几根手指之上,线上闪着一丝光亮。
继而,她抬头看向那边无知无觉的玉婉莺,目光渐渐变得阴狠坚毅起来。
她没受过好教育,没遇到过贵人,更没几次好际遇,因此,每次机会来临,她都会牢牢抓住,是怕老天再不会施舍了。
毕竟老天,对她总是吝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