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
马秀梅喊了声“进”,医务室的周美娥便走了进来。
“何事?”
周美娥恭敬地走到桌前,回她,“玉婉莺醒了,说想见你。”
马秀梅手搭在桌上,习惯性地用虚握的拳头敲了敲桌面,不远处便是一张簇新的上海日报。她想了想,回道,“说我在忙,有空再见她。”
“是。”
周美娥没多问,走了出去。
见人出去,马秀梅点了根烟,拿起桌上报纸又看了看,神情莫测。
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她蹙眉,正欲开口,却见推门之人是玉婉莺,不由愣了片刻,旋即语气生硬地质询,“你怎的来了?”
玉婉莺面露歉色,“抱歉,马看守,实在是有些要紧事。”
马秀梅不耐与她痴缠,将手中烟卷摁熄于烟灰缸中,道是,“等下我要出去,你的事等我回来再谈。”
态度比之昨日,简直是千差万别。
捧高踩低这一套,在名利场实在是最司空见惯之事。玉婉莺知晓,马秀梅见自己失了势,自然不愿再斡旋,忙碌不过是托词。此乃真小人。
可事到如今,婉莺不得不低头。
她扶着墙,亦步亦趋挪进屋内,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她本就生的白,这些年又养尊处优,皮肤娇嫩,如今裸露在外的地方,却没一块好肉,全都青青紫紫,着实令人看着心惊。
走至桌前,她眼眶泛红,神色无助,“马看守,我真得是无辜的。”
即便冷情冷性如马秀梅,见到如此惨状,也不由侧目,最终叹息一声,“玉小姐,警方已经查证,人证物证俱在,案件就此了结,你还是别为难我了罢。”
这便是摊开到桌面了,不枉费玉婉莺故意示弱人前。
她急切辩解,“案发之后我便求证了,方秘书长乃被人缢死于饭店,单凭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怎么可能做到。”
马秀梅见她不死心,干脆摊开报纸的第二页,指着上面,“警方在饭店里找到了一截染血绸带,根据上面勒痕,证实就是杀人工具,而这条绸带,刚好是你当日扎于头上的发带,这你如何抵赖?”
婉莺一惊,一把拽过报纸,看着上面的案发现场照片,“这不可能!”
马秀梅冷哼一声,“更何况,饭店里的员工亲口承认,案发当晚曾路过方秘书长定的那间房,听到里面传来你二人争执响声,没多久,你就神色慌张地离开了饭店,这你又如何解释?”
婉莺看着报纸上白纸黑字的字字句句,不由怒斥,“这分明是一派胡言!是有人恶意陷害于我!”
马秀梅懒怠理会她,起身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有什么事跟警官说去罢,玉小姐,恕我不奉陪了。”
婉莺见她要走,再顾不上其它,疾步过去,拉住了马秀梅的手,“且慢。”
马秀梅的厌烦达到了顶点,正欲大力甩开此女,忽而感到手中一凉,她低头一看,见对方竟塞给她一条小黄鱼。
“马看守,能否帮我往外带封信?”
马秀梅掂了掂手中的金条,看了眼玉婉莺,恢复了之前谄媚的笑容,“玉小姐所托,自然帮你办妥。”
言毕,她接过玉婉莺塞过来的信件,塞入了口袋之中,大步走了出去。
待人离去,玉婉莺任由自己脱力地跪坐在地上,这是她最后的钱财,只希望能换来些好消息。
直至日暮西沉,月光照进医务室,玉婉莺终于接到了消息。
她打开信封,是东临的回音。
笔迹潦草,内容只有一行字:「案件由新上任的秘书长李自明亲自督办。」
仅仅一句,便将玉婉莺钉在那里,动弹不得。
刹那间,她想通了一切关卡。
缘何人证物证俱全,缘何上层人脉纷纷与自己撇清关系,缘何能这般明目张胆地定罪给自己。全都水落石出了。
李自明,在副秘书长的位置上坐了五年,没挪动过。方远之死,最大的受益人便是他。
这分明是一桩政治阴谋!玉婉莺仅是一只替罪羊!
缘何会选上玉婉莺,旁人不知,玉婉莺却心知肚明,定是李自明的夫人,宋凤仪捣的鬼,设下得毒计!
她死死攥着那封信,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良久,嘴边溢出狠切的话来:
“宋凤仪,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是不肯放过我。”
上海滩没人知晓,玉婉莺,是宋凤仪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亦是宋家的私生女。
此事,要从二十六年前说起——
当年,玉红从苏州乡下来上海做工,凭借着几分姿色,在不夜城做侍酒招待,便是在这时,认识了宋家大少爷,宋经赋。彼时提到宋家,谁人不知前清时宋家是顶有名望的大家族,产业遍布全国,甚至于各地有自己的票号。
在当时的乡巴佬玉红眼中,宋经赋是自己见过最有钱有权的男人,偏生他还会讨女人喜欢,很快便沦陷其中,并做起了嫁入大宅门做娇妾的美梦。可当她发现自己怀孕,找上宋家门去,宋经赋非但不认,还命人将她打出门去。
若是如此,便也罢了。偏偏宋家为了名声,打压玉红,妄图将她逼得离开上海。玉红那时年纪小,性子拧,竟独自将孩子生了下来,但苦于没有工作钱财养育女儿,不得已之下做了暗娼。
玉婉莺懂事很早,她犹记得五岁那年,自己发烧烧得糊涂,母亲实在没了章法,竟是半夜抱着她去敲宋家的大门,求宋经赋救命。
谁能想到,大门的确被敲开了,出来的却是十几岁的宋凤仪。
玉婉莺迷迷糊糊之间,看着与自己长得有三分相似的姐姐,心生好感,怯懦地伸手去抓,“姐姐……”
换来的,却是对方冰冷地眼神,仿佛在看一条狗。
宋凤仪甩开玉婉莺的小手,指挥家丁,“给我把她们打出去。”
那天,玉婉莺被母亲护在怀里,伴随着棍棒无情地击打皮肉的声音,她暗暗对着那道复又关上的大门发誓,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与宋家再无任何瓜葛!
夜半,惊雷炸响,玉婉莺自睡梦中惊醒。
她看了眼所处环境,明白方才被宋家打骂是梦中场景。一时间,不知该庆幸还是叹息。
咣咣咣!
顺着声音望去,才见大风不知何时刮开了医务室的窗子。
她起身穿鞋,过去将窗子复又关了起来。
窗外电闪雷鸣,风声嚎叫,暴雨倾盆,看着这样的场景,她似有所感,心沉甸甸地,始终静不下来。
想来寻常人遇到自己这般情状,也会如此心烦意乱,婉莺努力安慰自己,总有办法,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夸嚓——
又一声惊雷炸响,天地间白了一瞬,世间仿佛无所遁形。
在她忐忑的两日后,接到了通知,终于有人来探视了。
她急切地前往接见室,鞋子都未穿好,从未如此紧迫过。
在看到东临的时候,她长舒了口气,这个时候,能见到熟悉的人,心中总归是欢喜的。
未等对方开口,她迫不及待问出口,“怎样了?案子有进展吗?”
东临缓缓地摇了摇头,“警察署定了罪。”
玉婉莺似是不愿相信,急切地走过去,“上诉呢?”
“没人愿意接这个案子。”
“那,刘厅长、赖厅长,还有吴参谋,都找了吗?”
东临颓丧地看向她,“……拒绝接见。”
虽然这些事报纸上都登了,但此刻从东临口中听到,才彻底证实,她原本以为的靠山,全都弃她于不顾了。
她颓然地坐到了板凳之上。
两人相顾无言。
玉婉莺深吸了一口气,还是不想认命,脑中硬是又抠出了一些人脉讯息,张口想嘱咐东临时,却发现对方神色凄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面露疑惑,“你怎的……”
这时候,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今日怎的就你一人来探视,母亲呢?”
东临听到这话,眼神中生出一丝苦痛来,兀自低下头去,肩膀小幅度地颤动了一下。
玉婉莺心中生出一丝没来由地慌乱来,“你说啊,母亲呢?她看到报纸信息,怎会不来,她去做什么了?”
良久,东临低着头,闷声道,“她看了报,去了宋家……”
“什么!”玉婉莺又惊又怒,“胡闹,我不是说了不许她去麽!”
她最不愿,便是向宋家低头。
但此时此刻,已是多说无益,她强压住心头怒火,“然后呢?”
“……她,被宋家赶了出来。”
玉婉莺冷嗤一声,早就猜到会有这一结果,更何况自己便是宋凤仪送进来的,怎可能会搭理母亲。
她想让东临提醒母亲几句,却暗觉不对,不由目光再次放到东临身上。
只见东临身上依旧是平日里洗旧的长衣长裤,他这副打扮已有许多年,婉莺早已司空见惯,但今日不同的是,他左边大臂处,系了一条黑色布条。这是祭奠死者才会戴的孝带。
可是,东临的父母亲人,早就逝去多年。
这孝,是为谁而带呢?
倏忽地,一阵凉意从婉莺的脖颈钻了进去,身上立时起了一身冷汗。
这时,东临抬起头来,眼眶发红,一字一句地道,“伯母路上出了车祸,等到被人发现时,身体已经冷了。”
玉婉莺突然想起,两日前吵醒了自己的惊雷夜。
母亲便是在那一晚断气。
又一声惊雷,炸在了她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