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有云,「食不言寝不语」,用来判定君子言行。
外面君子有几人能办到,不好讲。到了红砂里头,倒是所有女囚都做到了。
正是用午饭的时间,女囚们乖觉地排着队,拿自己今日的饭食后,找到个空位坐下,安静地咀嚼。除了个别有咂摸嘴的习惯,几乎到了针落可闻的地步。
若圣人在世,见到此情此景,可能便不会说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般话来。
不过,在玉婉莺到来之后,今日的饭堂便没那般平静了。
她非但不必自己排队,还坐到了看守们的座位上去,等到后厨端来一份红酒牛排上来,其它女囚更是再也无法淡定了。
但也不敢太大声,都用着蚊子大的声响噶三胡。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嘞。”
“侬羡慕侬也搞来钞票上供呀。”
“哪能跟人家比呀,伊是夜莺歌后,阿拉红砂瘪三。”
惹得女囚们一阵笑,引来看守们的怒目,急忙低头扒拉饭食,不敢多言。
玉婉莺对于这种优待,也有些不适,对着同桌的马秀梅道,“这般作为,会不会坏了狱里的规矩?”
拿了不少好处的马秀梅,简直要将玉婉莺看作活菩萨,自然摇头,“哪里会,玉小姐板上钉钉是没罪的,说不定明日就出去了,跟那些罪犯能一样伐。”
旁边的几位看守,跟着附和,“现在不过是碍于手续没下来,走流程嘛。”
“对呀,玉小姐安心吃,安心吃。”
玉婉莺也不好驳了几人面子,只能拿起刀叉,费力的切起这份已经十三成熟的牛排。
厨娘为了好处,卖力的有些过头,旁边搭配的西蓝花煮的耸头耷脑,不成形状。拿起红酒喝了一口,满口甜腻,不仔细辨别恍惚以为是葡萄汁。
一切都显得劣质且滑稽,看着违和,又与这封闭的牢笼相得益彰。
她似乎有些懂得了母亲的意思,起初觉得高调,但此刻坐在与其它女囚泾渭分明的地方,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金钱带来的特权。名利场待久了,都快忘了,曾经她就是为了摆脱下等人的身份,才一路手脚并用地拼死了往上爬。
在她安静用饭,间或点头回应看守们谄媚的问话时,没注意到,林丫雀和吴丽芳坐在角落里,死死地盯着她。
林丫雀亲眼见着这一幕,心中的怒意更盛。自打进了红砂,除了最初那一年,她再没如今日这般不忿过。她素来最讨厌特权阶级,玉婉莺此举,比当众掌掴她的脸还令她难受。
吴丽芳在旁拱火,低声,“雀姐,怎么弄那小娘皮?”
林丫雀一边吞咽着面前如猪食一半的饭食,一边回她,“等下你去打探一下,下午她被分去哪个工作间。”
吴丽芳正要点头,反应过来,“她会不会不用上工?”
林丫雀否定了她的猜测,“马秀梅还不至于这么胆大。”
吴丽芳立时便明白了,急忙加快了扒饭速度。
午饭过后,看守们将女囚们集结好后,带着出了楼,去往后院的生产工厂。
说是工厂,其实就是一大片空地,后面是一些旧址留存下来的居民矮房。
空地上种着瓜果蔬菜,矮房被改造成了一些手工作坊,大部分是服装加工,还有些手工杂物。女囚们每日需要在这里做工,或是种地,或者手工,监狱会相应地给少量的补贴,自然,一个月下来也没几角钱,但聊胜于无。
大家自然都想做相应清闲的工作,最不受欢迎的便是种地,又累又辛苦,尤其开春时候还要灌肥,那个味道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其它工种里,最受欢迎的便是糊火柴盒,既能坐着,又不辛苦,而且是按件计费,拿到的补贴也更丰厚。
但糊火柴盒需要的人不多,往日里,这个活计几乎要被大家抢破脑袋。
今日,自然落到了玉婉莺头上。
在张看守即将喊其他人时,林丫雀假借一个趔趄,凑到张看守旁边,悄悄塞进她裤袋里一包东西。
张看守下意识看了眼,见是一整包的哈德门,没动声色,只是将原本要叫名字的女囚番号,话音一转,换成了,“0296、0325、0411。”
对应的正是林丫雀,及她身后的吴丽芳、刘小花三人。
“……以上这些人,跟我来。”
张看守带着四人来到糊火柴盒的工作间门口,例行公事地嘱咐道,“工作时间为两个钟,这期间不许随意走动,有事情到门口窗户处喊报告,要是被我发现偷懒耍滑,等着记处分。”
言毕,她用钥匙打开工作间的门,等一行人走进去。
林丫雀走在最后,张看守给了她个老实安分的眼神,便落了门锁。
张看守在门口监看了一会儿,见几人都本分地工作不吵闹,便转身走了。
正巧她烟瘾犯了。虽说前两日玉婉莺上过孝敬,但层层盘剥,到了她这里,只拿到几根烟两瓶酒,还不够塞牙缝。
至于林丫雀缘何今日如此大方,又有何目的,她管不着。何况一群女囚,能闹多大,总归不过是扯头花的这些小事。
这边厢,林丫雀见张看守走了,便将手中活计丢给了坐在旁边的一名女囚,起身就朝着玉婉莺走去。吴丽芳和刘小花见状,也随之跟了上去。
林丫雀吃了上次的亏,这次上来便让二人摁住玉婉莺,扯下腰间的布带,将她反手栓了起来。其它女囚见状,不敢言语,都低头做工,恐殃及池鱼。
“放开!”玉婉莺头被摁在桌上,愤愤开腔。
她没想到林丫雀有了之前一事,还敢这般对自己,“你就不怕看守关你紧闭麽。”
林丫雀大笑出声,坐到玉婉莺方才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拍了拍玉婉莺的白皙脸蛋,“有几个臭钱,就真以为自己是王母娘娘了,你叫几声,看有没有人管你?”
玉婉莺果真喊了几嗓子,但屋外没有半分动静,不免心内沉了几分。
吴丽芳本也有些忐忑,想上去捂她的嘴,可等真没人来时,又不免得意起来,“阿拉歌后这嗓音就是好听诶,再叫几声我听听。”
玉婉莺看到吴丽芳那令人作呕的眼神,止不住的反胃,在她凑过来之际,狠狠忒了她一口唾沫。
“你!”吴丽芳伸手就要打,却被林丫雀拦住了。
“诶,怎得不懂怜香惜玉呢。”林丫雀故作好人,“既然你喜欢,就让我们大歌后唱一曲好了,高低我还没听过呢。”
她凑到玉婉莺面前,如是说着,“今日我们不搞打打杀杀那一套,但你我之前的旧账总要做个了结,不如这样,你唱几首,把姐几个唱高兴了,就饶了你,如何?”
玉婉莺明了,她根本是想羞辱自己,“当真想听?”
林丫雀以为她真的要服软,颇有兴味地点了点头,“自然。”
玉婉莺面露鄙夷地嗤笑,“下三滥的东西,你也配。”
此言当即惹恼了林丫雀,伸手便狠狠给了玉婉莺一个耳刮子。
声音脆响,震得屋内其它女囚一个激灵,更不敢抬头看。
眼见玉婉莺被掌掴的那边脸,立时便红肿了起来,林丫雀不依不饶地捏起她的下巴,威胁道,“唱是不唱?”
玉婉莺给了她个不屑的眼神,让林丫雀心火“蹭”地一下窜起。
她环顾四周,见桌上有一大盆糊火柴盒的浆糊,当即拽了过来,吩咐吴丽芳和刘小花,“给我灌,看是大歌后的嘴硬,还是肚儿硬!”
吴丽芳和刘小花听话地凑了过来,一个摁住玉婉莺的头,一个掰开她的嘴,作势要将浆糊灌进她口中。
“等等。”
林丫雀叫了停,自沙地上抓了两把沙土,丢进浆糊之中,用那筷子搅了搅,对着玉婉莺瘆人一笑,“既然你不唱,这嗓子也没甚大用,一并废了罢。”
这些民房都没有修建,地上连砖石都没铺设,地上都是碎石沙土。玉婉莺见那浆糊中有不少尖锐碎石,登时着了紧,这些东西咽下去不会出人命,但会废了她的嗓子。
这把嗓子乃她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是她最引以为傲的物件,绝不能废!
玉婉莺拼命挣扎起来。
吴丽芳和刘小花却是使了大力,跟她较劲,可玉婉莺死死堵住喉管,硬是将那浆糊全部吐了出去,弄了二人一身。
林丫雀见两人不敌,骂了句废物,冲上去摁住玉婉莺,却被她狠狠撞到了胸脯,疼得呲牙咧嘴。
这一回,可再顾不上其它。
“册那,给我打!”
那二人得了令,便不再灌那浆糊,而是对着玉婉莺拳打脚踢。
玉婉莺被殴至地上,尽力将自己蜷缩起来,护住头部,身上疼痛难忍,但她死死咬住牙关,不肯从嘴巴里泄出一丝呻吟,死守这份尊严。
动静闹得实在太大,引来了张看守,她哪里想到林丫雀会搞这么大阵仗,当即恼了,“给我住手!”
随着门口的大锁应声落地,张看守带人冲进来,拉开了吴丽芳和刘小花。玉婉莺终于得意喘息,此刻她身上已然没有一块好皮肉,露出来的小块皮肤上都可见淤青,俨然是伤得不轻。
她见林丫雀被手铐铐住,一脸不忿得被摁跪在不远处,这才放任自己晕厥了过去。
清晨的光透过窗子,叫醒了昏迷多时的玉婉莺。
她只觉浑身的器官骨头像是移了位,等到初步适应了疼痛,才有时间观察四周。这不是监室,自己躺在一张铺了白布的单人床上,旁边拉着帘子,看陈设,想来是监狱里的医务室。
想到林丫雀的作为,她恨的咬紧了后槽牙,本不欲多事,但此人实在是太过难缠,她禁不住想给对方点颜色瞧瞧。
正在想着该如何处理,却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门口到婉莺的病床,刚巧隔着帘子,她看不到是何人,但听到对方淅索声响,猜到是医护人员在处理杂物。
这时,另一人进入,对着先前的人开口道,“快看,今日报纸!”
听声音是个护士。
先头的护士也开了腔,“小点声。报纸有甚可看的?”
“报得玉婉莺的事情呀。”
“诶?可是她要出去了?”
婉莺听到此言,不由松了口气,想是案子终于落了听。霎时间,方才想着如何给林丫雀好看,都搁置脑后。离开了这一方铁牢笼,哪有时间与那女囚拉扯。
却听那拿报的护士开腔,“奥哟,你睁大眼看看上面标题噢……警方不眠不休,方远案终水落石出;人证物证确凿,杀人犯系夜莺歌后。这不坐实了是玉婉莺了嘛!还有噢,这上面写着,那些曾经跟她有过往来的歌迷,这个署长,那个厅长,全都公开表示严惩凶手,绝不会姑息嘞!她铁定是出不去了呀!”
咣当!
两名护士听到动静,急忙拉开帘子,却见玉婉莺摔到了床下,神情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