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门落上锁,看守随之离开。
烫衣间仅余玉婉莺与林丫雀二人。
丫雀见状,冷嗤一声。即便此前她与玉婉莺在工坊内有过龃龉,依旧不会引起看守们的重视。在这些人眼中,女囚是物件,是摆件,就是算不得个人。死几个也没甚了不得。
她自诩看透了这些人的德性,却也不得不为马秀梅之流所驱使,好歹有利可图。想到这里,她走至门口,朝外观望了几眼,果不其然,外面一片空荡荡。
烫衣间位于工坊最西侧,位置相对偏僻,前后都是农田。她想着,约莫马秀梅是怕她动静闹得太大,故意安排两人来此做工。
天时地利人和,都安排全了,她避无可避,自袖口里再次拿出了那截钢丝线,悄然朝着安静熨烫衣物的玉婉莺走去。
巧的是,玉婉莺背对着她,因此,丫雀两手抻着钢丝线,朝着对方头顶向上一扥,而后迅速向下一拉,立刻便勒住了玉婉莺的脆弱脖颈。
玉婉莺这才反应过来,出于生理上的求生欲,双手急忙勒住钢丝线,好让自己有喘息的空间。然丫雀并不随她的意,只用力地勒着两手上的钢线,用尽全力往后仰,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到了细细得钢线之中。
咚!
伴随玉婉莺的挣扎,两人双双摔倒在地,导致丫雀的手猛地一松。
这下摔的可不轻,丫雀来不及去检验后背的疼痛,急切地再次勒住玉婉莺。她深切知道,若这次失败,对方提高了警戒,就再难有机会了。
遭她扼住的玉婉莺,呼吸逐渐困难起来,她明白林丫雀是真的想置自己于死地。想到死亡,她眼前恍恍惚惚出现的是母亲玉红的身影,是她年轻时的模样。
不同于她近些年的尖酸刻薄相,玉红年轻时很有几分美貌,鹅蛋脸,肤色白,细细的眉,丰厚的唇,眼睛又圆又亮,透着一股水嫩青葱之意。
婉莺看着年轻时的母亲,对自己巧笑倩兮地挥手,似是招揽,似是道别。
一时间,她眼眶再次红了起来。
手中紧紧勒着的钢丝线,逐渐脱了力,放了下来。
反正这世上没了亲人,没了她奋斗的目标,更没了对未来的希冀,死去也没甚么关系罢。
她仰躺在地上,不再挣扎,眼中走马灯似地出现这一生的光景。
年幼时遭人欺凌,长大后靠嗓子赚钱,出落地亭亭之后,便每日游走于各色灯红酒绿的舞厅剧场之中,与她厌恶得上流人士们虚与委蛇。
这一生,多么短暂,多么璀璨,又是多么无奈,多么卑微。
若有来生,只希望不必再做人,做一只夜莺,于山林间夜夜啼鸣,便好了。
想到自己能够化身一只自由的鸟儿,她止不住地笑了。
这声笑,让正拼尽全力双目赤红的林丫雀,愣在了原地。
她察觉到玉婉莺不再抵抗,心内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忍不住停下手来,起身低头向玉婉莺看去。只见对方瞪着双眼,朝空中看去,嘴边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像在看着什么人一般。
登时吓得林丫雀一身冷汗,念叨着,这歌后不会是鬼上身罢。
丫雀虽杀过人,在这红砂里素来以手段狠辣出名,但她仍敬畏神明,相信鬼神一说。如今这番诡谲场景,实在让她有些牙齿打颤。
偏在此时,玉婉莺的目光对上了林丫雀,嘴角再次勾起一抹笑来。
屋内本就蒸汽氤氲,糟了勒缚的玉婉莺眼前更是迷蒙一片,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解脱了,对着眼前模糊人影笑了笑。却是触到了林丫雀心底的恐惧。
林丫雀吓得径自蹦了起来,惯性地想要逃。可当跑至门前,她猛然惊醒,怎得自己会惧怕这个将死之人。心生恼火,不由怒意横生,她觉得玉婉莺是故意为之,那抹笑是在挖苦嘲笑自己!
她一把将那团钢丝线丢掉,冲过来骑到玉婉莺身上,直接用手掐对方脖子。
“臭婊子,死到临头还瞧不起人,看我不掐死你!”
边说边用力,而当看到玉婉莺非但不抵抗,还用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容看着自己时,她越惧怕,便越恼怒,更是用了蛮力,嘴上也怒骂不歇。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给男人舔鞋的破烂货!”
“不过是富人的消遣玩意,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刚好你妈死了,你也跟着陪葬,母女俩到地下去伺候男人罢!”
一心求死的玉婉莺,听到最后一句话,刹那间,眼前一派清明。
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将身上的林丫雀掀翻在地,同时哑着嗓音怒斥着,“不许你说我母亲。”
林丫雀气不过,冲过来与之扭打在一起,边出手边继续刺激她,“我偏要说!你这个破烂货,娘死了也没法出去吊丧,是你活该!是你罪有应得!”
「吊丧」二字宛如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到了玉婉莺的心里,这是她难以跨越的痛处。一想到母亲躺在冰冷的马路上,浑身是血,任由雨水冲刷着,她便心如刀绞。
那是与她相依为命多年的母亲。
是她唯一的亲人。
是她活着的动力。
是……直到死了她才后知后觉该对那个女人好一点的悔恨与歉疚……
林丫雀怎么敢,怎么敢!
玉婉莺眼底血红,疯狂地与林丫雀厮打在一处,在被林丫雀狠狠一脚踹到烫衣板上时,没站稳之下,连带着烫衣板应声倒地。板上的沉重水壶随之摔落,里面盛满的开水自壶口洒落出来,烫到了玉婉莺的手臂。霎时间,裸露出来的后背便被烫出一个水泡。
林丫雀再次欺身上前,准备好好给她点排头吃,玉婉莺心下一狠,径自用手去抓水壶把手,狠狠朝着扑来之人狠狠一泼,里面的热水鱼贯而出,全部洒到了林丫雀身上。
“啊——”
烧的滚烫的开水,立时便起了效,林丫雀前身被烧伤了。
她再没了方才的凶猛,只疼得倒在地上打颤。
而玉婉莺只淡然地看着,眼中一派古井无波,她将手中水壶丢到一旁,从旁边扯过一块碎布,缠绕着自己也烫伤的手心。往日里,做工之人拎起水壶都会用一块布巾兜着,今日她空手拎起,自然也起了一排水泡。
可她不后悔,看着犹在地上打滚的林丫雀,只觉得快意。
声音自然吸引来了看守。
看守打开门,看着眼前景象,正欲发火,却被随之而来的马秀梅拦住。
马秀梅扫视了一圈,便明了林丫雀是失败了,为免节外生枝,她吩咐那看守,“将0296送去医务室。”
那看守看着林丫雀的惨状,悄声道,“闹得这般大,是不是该将0527送去禁闭室才行。”
马秀梅摆了摆手,“不必,我心中有数。”
看守见她发了话,也不再多说,出去找了其他人,帮忙将林丫雀抬走。
马秀梅见玉婉莺脖子上的勒痕,眼神眯了眯,叫人将她送去旁的工坊做工。
待人全部离去,烫衣间里仅剩马秀梅一人,她走了一圈,在地上捡走了那团钢丝线,眼中透露出一抹狠戾。
恰逢今日是淋浴的日子。
晚饭过后,女囚们便排着队,进入了洗涤室内间的淋浴房。
淋浴的空间有限,一次只能容纳三十人,便按照番号的顺序来进行。玉婉莺是最新入狱的女囚,因此排到了最后一轮。很巧的是,轮到她时,偌大的浴房只有她一个人。
经历过白日一遭,她身心俱疲,只想早早回到监室躺下睡去。兴许睡着了,便什么都不想了。
太过乏累,导致她没甚力气,只简单清洗了一番,便擦身穿衣,准备离去。
就在她收拾东西时,却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她疑惑转身,却见一个身影冲将过来,当即将她撂倒在地。她的头重重砸到了地砖之上,头晕目眩。
很快,脖子上传来熟悉的冰冷触感,她强逼自己睁眼看向来人,竟是马秀梅!此时,马秀梅正用钢丝线抵住自己的脖子,与白日里林丫雀要做得如出一辙,俨然是要自己的命!
玉婉莺再没白日里那般生出死志,而是疯狂抵抗,但她本就疲累,身体素质亦不如马秀梅强壮,很快就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
可她不想这般盲目死去,于是死死抓住马秀梅的一只手,气若如丝地问出心中困惑,“究竟是、何人,要、我的命……”
马秀梅见事情已成定局,心中大石落下,也不免得意三分,便道是,“也罢,就让你做个清醒鬼,死后别来找我,冤有头债有主,要你命的人,是宋家大小姐。”
闻此,玉婉莺目眦欲裂,宋凤仪!
马秀梅见玉婉莺这般狼狈模样,很是畅快,她本不欲沾染是非,但林丫雀被废,导致她不得不亲手解决,自然的,这火气,就只能撒到玉婉莺的头上来。况且,别看她前几日奴颜婢膝,一口一个玉小姐,实际上,她最嫉恨这般狗仗人势的货色,如今眼见对方将死,她不惜说点更狠的话来。对方越痛苦,她便越痛快。
“大歌后,认命吧。你说你惹谁不好,非去招惹宋家,不止害得自己这般田地,连你那老娘都跟着死于非命。不如认了命,早些去投胎,兴许下辈子还能托生到宋家这般人家,跟宋大小姐一般好命呢。”一席话极尽挖苦,就是为了看玉婉莺那脆弱痛恨又无能为力的神色。
玉婉莺本想死个明白,可听到母亲之死与宋凤仪有干系,震惊之下,垂死挣扎。那马秀梅自然不能如她的愿,狠狠用手抵着那钢丝线,眼见玉婉莺脖颈上出现一道血痕,一旦割喉,绝对无力回天。
岂料,玉婉莺用指甲狠抓马秀梅的脸,待她吃痛之下,拼着割喉的风险,脖颈用力,将那钢丝线顶出一丝缝隙,随即一个翻身,与马秀梅身体对调,反将对方压至身下。
脖子上,血流如注,她却顾不得,只死死掐住马秀梅的脖子,问道,“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浑身浴血,声音粗哑,宛如地狱来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