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九·一八事变”的到来,日本也加快了侵略的脚步。
上海滩那些嗅觉灵敏的人,也意识到了此番事件的严重性,人人自危起来。
方宏义终归同意了玉婉莺的建议,决定开设药厂,赶制盘尼西林这类紧俏药物,以备战时之需。他还是有些难以割舍大烟生意的利润,本想退一步,让两方生意齐头并进,最终被玉婉莺所说服,彻底关停南州这条线路。
如今,这药厂的事情,自然是落到了东临的头上。
筹备药厂一事,耗费了玉婉莺多日心神,终于将前期的事情都筹备完毕,剩下的交给东临去跑。为了方便,这些时日她都宿在方家老宅,事情忙完,才有时间回到不夜城。
刚一归来,江茹和王经理便匆匆赶了过来,汇报这些时日不夜城的大事小情。
短短几个月,江茹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是从前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而是烫了头发,踩着细高跟鞋,气质不要太好。职位也从皇后大饭店的客房经理,升到了副经理的位置,给王经理打下手。
瞧着她事无巨细的模样,衬托的王经理倒像是她的副手,估摸着很快她的位置还能再调整一番。
玉婉莺心思翻转,很快便将事情交代清楚,刚要让两人去忙,却见王经理又讲起一桩事来。
“前几日,有一名女客来消费,住最顶尖的套房,在各个场合也是挥金如土。”
玉婉莺不明所以,“所以?”
江茹解释道,“她数次点名想要见您。”
玉婉莺拧眉,“是何用意。”
“我曾几次三番试探过,看对方的意思,似乎是您的旧相识。”江茹一边回答着,一边将那人的消费清单递了过来。
的确是大数额,已经够格成为不夜城的贵宾级了。
“如此看来,倒是不好得罪了。罢了,安排我去见一面。”玉婉莺如是道。
江茹点头应下,旋即便与王经理出去安排。
连日奔波,玉婉莺有些许疲惫,干脆放下诸事,回房里小憩片刻。
没想到一觉醒来,天已擦黑。
她简单梳洗一番走出去,发现江茹不知何时已等在外面。
“何事?”
“贵客包下了灯光餐厅,约您共进晚餐。”江茹老实回答。
玉婉莺觉着这贵客属实有趣,大手笔地包场老板名下的餐厅,约老板吃饭,要不是江茹早说是个女人,都怀疑是想追求自己的手段了。
不免多生出了两分好奇,“走罢,去会会这名旧人。”
她稍作整理,便径自前去赴约。
灯光餐厅,设立于楼顶之上,是一处露天餐厅。
坐在这里,低头便能看到上海滩的夜景,很有格调,是许多青年男女约会的场所。
玉婉莺倒是第一次作为客人,踏足此处。
整个楼顶很是空旷,中间摆放着一些桌椅板凳,还有些更为舒适的沙发卡座,旁边有许多条不刺眼的灯带,衬托得漆黑的夜都暖烘烘的。
入秋的微风恰到好处,很是舒适。
玉婉莺迈步走向坐在沙发卡座喝咖啡的女人。
离得近了方看清些,对方年岁应是比自己大上些许,穿着一身男士西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长发自后面扎成一个髻。坐姿端正,无一丝懈怠。疑惑的是,玉婉莺对这张脸,毫无印象。
“您好,我是玉婉莺。”她率先伸出手来。
对方闻言起身,伸手握住,开腔道,“你好,我名为北岛云子。”
日本人。
玉婉莺神色凝滞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笑着坐到了对方的对面。
北岛云子拍了拍手,很快便有服务生送来餐点吃食。
她对着玉婉莺解释道,“不知你喜欢什么,都点了一些。”
玉婉莺笑纳地拿起咖啡来抿了一口,“您费心了。听闻您想见我,不知是有何要事?”
北岛云子勾了勾唇,“玉老板当真是名不虚传,客套的时间都不给我,上来便谈正事。”
“您是贵客,时间定然很是宝贵,能如此舍得精力见我一面,定然是有要紧事商量,婉莺还是不跟您兜圈子了。”玉婉莺很是得体的道。
北岛云子直直地看着玉婉莺,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旋即自怀中拿出一份证件,放置桌面之上,“我是日本天皇委任的驻上海经济科科长。”
玉婉莺没有看那份证件,神色淡然地喝着咖啡,没有出声。
只见对方那人继续道,“近日玉老板在上海滩风头正盛,特意来见一面,是有桩买卖想和你商议。”
玉婉莺笑了笑,“北岛科长怕是误会了,我不过是方家的四姨太,替家里做事的一介女子,哪里能和您这样的大人物做生意。”
“明人不说暗话,玉老板的能耐我可是见识过的,咱们也不必兜圈子了。我听闻方家有运送大烟的路子,想与你们探一探合作。”北岛云子开门见山地道。
玉婉莺听到「大烟」二字,心内一颤,但面上却故作生气的模样,“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我们老爷的身份您应是知晓的,青帮主做的是漕运生意,进出的都是正经货物,可没得其它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呵,”北岛云子笑了,“玉老板不必与我说笑,你们南州那条路子,我可是一清二楚的很。”
“南州?”玉婉莺故作思考的模样,旋即故作恍然大悟状,“这条线路竟运送过大烟么?怪不得老爷前些日子生气的掐断了,恐怕是底下的小老鼠手脚不干净。奥哟,这可如何是好,北岛科长,您千万别误会,我们家是断然不沾染这些东西的。”
北岛云子蹙眉,“掐断了?”
“是啊,老爷大发雷霆,说以后都不做南州那边的生意了。”玉婉莺无比庆幸方宏义决定做得快,不然此时定会陷入被动。
北岛云子定了定神,直直地瞧着她,“断了,还能再接。”
“怕是不能够了,老爷近期投资了不少工厂,钱尽数投了进去,短时间内怕是没法子开辟新线路了。北岛科长,您只能另请高明了。”玉婉莺看着她,再度端起咖啡杯来。
“素来听闻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端茶送客,看来玉老板是诚心不想与我合作了。”北岛云子拿起男士礼帽,站了起来。
“您这是哪里的话,中国还有句古话叫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做不了合作伙伴,还可以做朋友嘛。随时欢迎您老找我喝咖啡。”玉婉莺笑着起身,得体地做出送客的姿态。
北岛云子朝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却是停了下来。
“玉老板,我其实之前与你有过一段缘分。当初还是靠你,才有机会摆脱竞争对手的束缚,得以回到日本,重获军部赏识。如今再次回到上海,与你相见,我很开心。”
她转而看向玉婉莺,表情虽然仍是那副冷硬面庞,眼神却柔和了下来。
玉婉莺隔空与她对视半晌,才缓缓地道,“见你还活着,我也很开心,阿云。”
北岛云子瞳孔放大了一瞬,再次勾起一抹笑容,摘下礼帽,对着玉婉莺坐了个绅士礼,“期待下次再见。”旋即走了。
玉婉莺回过神来,坐回原位,拿起桌上香烟,点了一根。
对方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时,她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红砂中的阿云。没想到,昔日阶下囚,竟有着这般特殊的背景。无论从前如何,只对方日本人的身份,就注定两人没法成为真正的同伴。
如她所料的那版,日本人动作很快,北岛云子的到来,说明他们已经准备插手上海的经济,并且如同东临所看到的那般,明显是想要用大烟一途来大肆揽财和控制民众。
这比她想象的还要快,委实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之前种种计划,恐怕都要重新盘算。
她深吸了口烟,靠在沙发中,静静地看着上海滩的夜色。
其实这些时日,她故意让自己忙碌,是为了掩饰自己心内的茫然。
李自明倒台,宋凤仪入狱,宋经赋也过得不人不鬼。
她的仇,已然得报了。
只是复仇过后,该做些什么,她不得而知。继续做不夜城的玉老板,做方家的四姨太,也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回首从前路,那时候是想着带玉红回苏州老家,平静度过余生。现如今母亲尸骨消亡,她连最后的家都没了,何谈愿景。
她想起东临,几次三番想带自己走,可是去哪呢。对如今的她来讲,在何处都是一样,没有来处,没有归处。
一阵风吹过,扫过她的面容,她闻到了一丝丝咸湿之气。
应是黄浦江的味道。
她起身走至栏杆处,看着远处夜色中的黄浦江水,定定出神。
直到江茹送来薄衫,盖在她的肩头,她才惊觉手中香烟不知何时烧尽了。
“回罢。”
多思无益,眼前事由繁多,先一一解决再想去处不迟。
船到桥头自然直,黄浦江水还在奔流,上海滩还在,便没甚大不了。
玉婉莺将手中烟蒂自楼顶弹出,烟蒂化作一道弧线,缓缓落入黑暗的夜色之中,全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