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到宴席结束,方宏义便以身体为由,先行回了老宅。
司机正准备将车子开至前院,后座闭目养神的方宏义突然出了声,“去小楼,今日在那边歇息。”
“是。”
已是深夜,小楼里的人尽皆沉睡,有值夜的下人听到声响,急急地出来迎接。
方宏义问了嘴,“大太太睡下了吗?”
下人低头回着,“方进了房,应是还没睡。”
方宏义点头,径自朝着大太太房间而去。
陶婉君也没想到老爷会夜半而来,见着方宏义凝重神色,心下了然这是有要事,于是打发了下人们,在阳台那里摆了茶点,老夫老妻对坐,久违地喝起茶来。
“发生什么事了?”
方宏义没喝茶的心思,只捏着茶碗在手上打转,他沉默了半晌,言道,“婉莺劝我歇了南州的生意。”
大太太倒茶的手顿了下,又恢复如常,“她有新的门路?”
这话让方宏义啧啧称奇,“你倒是很了解她。”
他本以为大太太会像自己初听到那般,情绪起伏些许,却没想到瞬间便明白了玉婉莺所想。
陶婉君神色不变,淡然道,“她从不做无谓之事,既出此言,定然是有了十足的后招。”
“难得见你喜欢一个人。”方宏义笑了笑,但很快便恢复肃然神色,“她说起了时局,觉到日本野心过大,迟早会有大动作。”
他点到为止,但陶婉君已明白其中深意,“方家近来得了许多好处,本就高调,要是大烟生意被日本人察觉,恐怕会引火烧身。她顾虑的不错。所以她提议的是?”
“药品。”
陶婉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若战争起,最紧俏的便是药品一途,要是我们现在便动作起来,届时定是囤货居奇,大有可为。这的确是一桩高回报的买卖。”
方宏义忍不住摸出烟斗,点了起来,“你支持她?”
“我只是就事论事。”
“青帮的漕运,这两年一直在亏空,要不是有南州那边撑着,维持生计都成了难题。更何况,这仗到底能否打到上海,还是未知之数。”方宏义拧眉抽着烟袋,意思很明显,他不愿轻易放下大烟生意。
“没了漕运,还有陆运,也有工厂,不至于全部押到一处上。其实,自老爷做起大烟生意,我便时常心下惴惴。今时今日,大可不必再像年轻时那般,铤而走险。”陶婉君好言相劝道。
方宏义自是知晓其中利害,因此才大晚上来找陶婉君商议这桩事,眼见陶婉君对玉婉莺的建议亦是十分赞成,不由心中天平又倾斜了几分。
“罢了,容我再想上几日。歇吧。”
陶婉君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也没再劝,闻言便叫来下人,伺候方宏义洗涮,老夫妻这边歇下不提。
不出几日,李自明被执行了枪毙之刑,上海滩又热闹了些时日,街头巷尾乐此不疲地议论着这件大案。暗处里,李家自身难保,宋家没了庇佑,自是成了待宰的羔羊,被各家迅速瓜分殆尽。
宋经赋又来找了玉婉莺几次,应是真得到了穷途末路,甚至不惜将两人关系公之于众,想利用孝道压着她就范。但玉婉莺再没有像那日般失控过,只冷冷地让手下料理这老瘪三。
最后一次见宋经赋,是对方站在大饭店门口,衣衫不整、胡子拉碴,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宋经赋如此落拓。他拎着酒瓶,借酒发疯,向所有进出之人,控诉着玉婉莺这个不孝女的恶行。
玉婉莺站在门口,无悲无喜地看着。
来往之人或是驻足嘲笑,或是将其视为脏东西绕路而走,没人在乎这个昔日的宋总经理。
听闻他将宋家老宅都卖了,为了保住那个空壳公司,但玉婉莺早就在公司的项目里动了手脚,宋经赋这样的草包又怎会发现端倪。
早在红砂监狱里,玉婉莺就想好了千种万种宋经赋的死法,临门一脚,她又不太想动手了。东临本想替她做这个决定,却被她制止了。
当时她是说着,“让他受一受玉红曾经的苦,别太早送他走,我怕他去下面骚扰母亲。”
东临明白这是不想让宋经赋死得太轻易,应了下来。
那之后,玉婉莺便再没有关于这个人的消息了。
天气日渐凉爽起来,路上行人也添了薄衫。
快要秋分之际,不夜城迎来了十周岁庆典。
往年最多是送出一些活动券,今年玉婉莺却是大操大办了一番,一则是稳固她与上流圈层之间的良好关系,二则趁机将改良过的场所重新推入大众眼前。这些时日,玉婉莺一直忙于此事。
如是,不夜城的每个角落都运转起来,热热闹闹地好似过年。
庆典当夜,玉婉莺花大价钱请了些当红的歌星、影星来助阵,维纳斯舞厅的演唱台,一整晚都没冷过场,你方唱罢我登场,委实热闹得很,想来明日报纸头条也有了不少看头。
林丫雀自打进门,就见玉婉莺忙得脚不沾地,张娟则带着顾昔文社交,唯有自己一个闲散人士,问了也没甚好帮衬的地方,便心安理得坐于台下看着表演。
不多时,王阳便来了,自然地坐到了她身侧。
方才这厮进门时,林丫雀便瞧见了,她正欲打招呼,却见有女子接连与他搭话,当时她便觉得兴味索然起来,干脆当没看见。
偏生王阳不想看她快活似的,张嘴便让她不快,“方小姐好兴致啊。”
林丫雀嗤笑一声,丢嘴里一颗花生,不阴不阳地道,“我怎好与王司令这种大忙人比较咯,你现在可是上海的大红人了,我都怕你脚步太沉,地面都要颤三颤哩。”
王阳自是听出她的调侃之意,非但没不愉快,反倒大笑起来。
“我不过是问声好,你就这般多歪话等着,小姑奶奶,又怎得惹到你了?”
林丫雀斜睨了他一眼,“嫌我说话不好听,大可去找别人,何必在我这里自讨没趣。”
王阳结合方才进门时的境况,即刻了然,不由笑意更盛,“不过是替家里来商量合作事宜的,往日你也不是没见过,怎得今天夹枪带棒了起来。”
林丫雀不愿承认,权当没听懂,只继续剥着花生,正想往嘴里丢去,却被身旁这人半路截胡,捻过来兀自丢到了他的嘴里。
“不要脸。”
她做下定义,又剥了几个,接二连三地被王阳截胡,她怒了。
“你没长手!”
王阳笑着,“你剥的好吃。”
林丫雀拧眉,“少搔首弄姿的,我不吃这套。”
“你吃哪套?”
林丫雀看出他就是想逗自己,又不说话了。
正值台上换了名时下很红的男影星上台,林丫雀看过对方得电影,不由视线被吸引了过去。
王阳审视地看了几眼,苛刻地评头论足,“这有甚好看的,不过是个子高了些,生得这般瘦,下巴像个锥子似的戳人,脸上还擦了粉。”
林丫雀不由觉着好笑,转头看他,“堂堂大司令,跟明星较什么劲。”
“还不是怕你吃小白脸这套。”
王阳见她终于笑了,也不再贫嘴,“该说正事了,事情都解决了,你作何打算?”
“什么解决了?”丫雀有些不明所以。
“你答应帮玉老板的事,都了结了这桩事。”王阳淡定地道。
丫雀却是愣怔了些许,诧异看着王阳,不知作何反应。
王阳无事人一般,继续道,“你们的过去又不是无迹可寻,就算我不查,自然有人主动放至我案头上。”
丫雀这才知晓,王阳早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观之对方这个反应,应是无大碍的。她松了口气,顺着他的问话想了想,没甚头绪,无赖地道,“走一步看一步罢,我也没甚大志向。”
她曾经想在上海有套房子,做人上人,如今意外地都实现了,便也没了更多的想法。她本就是底层爬出来的,混口饭吃就是最大愿景,还真没旁人多的野心。
王阳见她这般,凑近了些,低声道,“要不要考虑做司令夫人。”
丫雀本能地拒绝道,“不了。”
王阳哑然,酝酿多日的想法,竟就这么被否了,但他不气馁,循循善诱着,“我早知你存了利用我的心思。”
“那又如何?”丫雀无赖地承认了,想着对方也没法拿自己怎样。明面上她就是方家小姐,只要方家认她,谁敢说她不是。如今王阳和方家交好,外面人尽皆知,晾他也不敢对自己如何。
王阳几乎被她气笑了,“我真没见过你这般厚脸皮的女人,利用我也如此心安理得,换作旁人敢这么对我,早就死上几回了。”
林丫雀正欲反驳,却见王阳话锋一转,“可不知怎的,我对你就是生不出气来。初识只觉得你有趣,想逗逗你,谁知道到最后被逗得人成了我。你给了我许多惊喜,你对我来说跟其他女人都不一样。我从没有这么真诚过地对一个女人讲这些,你要不要跟我试试看?”
他若是嬉皮笑脸,丫雀还能不给脸,但他这样真诚,丫雀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她一向对男人没甚好感,对王阳也不假辞色,可如今这番话,让她的心悸动了两分。
“我……”
“你不必急着回答我,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王阳率先丢出了后路给她,让丫雀不免松了口气。
说着,王阳剥了几颗花生,放到了她桌上的小碟中,“你既说了后面无甚想法,不如跟我试一试,万一这条路就走对了,也未可知。”
“你倒是惯爱给自己脸上贴金。”丫雀逮着机会损他,算是接纳了他的建议。
王阳正想着再挣些表现机会,突然,门口处一阵骚动。
两人朝着门口望去,只见有个人踉跄着冲了进来,嘴里大吼着,“日本人开火了!长春沦陷了!”
舞台上响着当红歌星的甜美嗓音,半数的客人还沉醉其中。
而那些听到来人报的讯息,第一时间慌乱起来,或是焦急,或是起身离席。
转瞬间,维纳斯被分割成了两块,一半天堂,一半地狱。
王阳在听清这一消息后,瞬间严肃地起身,大步朝外走去。行了几步,他突然停下身转头看向林丫雀,“等我。”
旋即,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于人群之中。
林丫雀心内升起一丝不安来。
与此同时,楼上包厢内的方宏义,也听到了这一消息。
他转头与陶婉君对视,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没想到,竟真的被玉婉莺给猜着了。
“老爷,不能再等了。”陶婉君蹙眉看着他。
方宏义沉思片刻,最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露出坚毅的目色来。
是时候做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