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洒些粽叶水,我特意准备的!”
林丫雀欣喜上前,拿着喷壶,对着玉婉莺浑身上下喷了几次。
见玉婉莺要转身,急忙拉住,“莫要回头,这可是大忌!”
玉婉莺笑着听话,拉住她的手,“辛苦你了。”
“奥哟,答应你的事总要做到的咯。”林丫雀不习惯这些矫情做派,脸红着摆手。
这时,张娟跟着走了过来,笑着将布包递给玉婉莺,“走罢,回头再见。”
玉婉莺接过。
林丫雀急急拉着她上了车,“走走走,以后有时间寒暄。你那房子好收拾好了,赶紧回去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玉婉莺被塞上车子,她与张娟挥了挥手。
林丫雀指挥司机开动车子,急切着要离去。
车子缓缓离去,还不时传来林丫雀高调的声音。
“你是不知船上我有多厉害,那李自明被吓得屁滚尿流……”
张娟笑着摇头,继而慢慢收敛面上神色,转头复又踏入红砂,又重回到她看守长的角色之中。
大门前,再无人影。
暗处里,田东临才慢慢走出来,看向轿车离去的方向,脸上是遗憾又怀恋的神色。久久伫立。
重新回到巷弄深处里那间小院,玉婉莺宛如隔世。
此处明显有人收拾过,没了出事后的落败,只余干净清爽。
跨过火盆,喝了整三杯烈酒,林丫雀才放过她,让她好生洗个澡,将晦气净去,方才热闹着来,热闹着去。
沐浴过后,玉婉莺换了身丫雀买来的新衣,才得空仔细端详着往日的旧屋。
陈设没怎得变,少了得不外乎是些值钱的细软物件,想来应是早被搜刮走了。
她走进玉红那间屋子,坐于旧木床之上,呆呆地坐了半晌。
已是许久,没想起过母亲来。看着那半旧的梳妆台,便像是回到了当初的光景——
「奥哟,赶不及咯,王小姐还在等我打牌嘞。」
「穿你件旗袍怎得咯,你有今天多亏了你老娘好伐。」
「个小赤佬,这点钞票都不够喝茶,你赚那么多不给我花给谁花!」
半老徐娘的年岁,总是不服老,打扮的花枝招展,脸上铺着厚厚的粉霜。每天起来便描眉画眼。总有应不完的约,打不完的牌,钞票每每都不够用。
那时候婉莺面对她,时常是不耐烦的,觉着惯会给自己惹事。
现在想来,倒全是那女人鲜活的模样。
吊着眼,碎着嘴,屋里屋外都非要穿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弄出很多声响来。急急躁躁的,不知在忙些什么,仿佛时间总是很赶。
每日回来,不管婉莺愿不愿,都非要拉着她一起喝杯小酒。婉莺怕坏嗓子不喝,玉红便会骂咧咧地煮碗甜汤给她。
母女两个对坐在小桌前,时常都是玉红说着,今日牌楼茶馆内的琐事,哪个人好运气赢走了许多钞票,哪个男人对她有意思被她骂回去。婉莺听着,偶尔敷衍两句。
这样的日子,当时只道是寻常。
擦了擦眼角,她起身走出门去,而后,缓缓关上了这扇门。
就让过去,留在回忆中罢。
叩叩——
门外恰如其分地传来了敲门声响。
玉婉莺吸了口气,将复杂情绪压了下去,去给来人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个此处的生客,方宏义。
玉婉莺颇为愣怔。
方宏义背着手,看着她,“怎得,没想过我会来?”
她回过神,“只没想到会这般快,请进。”
引着人进屋落座,玉婉莺拿过烧好的茶壶来,亲手给对方泡起茶来。
方宏义看着她这般气定神闲,神色莫测,“你倒是不怕我。”
说着,他端起玉婉莺泡的茶,润了润嗓子。
玉婉莺也跟着端起茶盏,“事到如今,我有甚么可怕的呢。”
方宏义隔着热茶的雾气,眯眼看她,“你早知我会来。”
“是。”
他有些看不透眼前女子,心内莫名生出些脱离掌控的烦躁,下意识地摸出烟袋来,正欲寻火,便见玉婉莺点燃了火柴,伸出手来,姿态恭敬地替他点了烟丝。
他吸了一口,镇定了些许,“或者该说,是你早算着我会来。无论是东临,还是希鹊,都是你安排到我身边来的。”
玉婉莺早知他会查到这些事,也没瞒着,“东临的确是我有意为之,但希鹊是意外之喜。”
“你的目的为何,莫非是想报复我将你送进监狱?你要知道,在这上海滩,我想捏死谁,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方宏义声调冷得掉冰碴,将这小厅堂都快冻住。
但玉婉莺却没被骇住,反倒起身又给对方续了杯茶,淡定地道,“方老爷从没想要过我的命。”
“你就这般肯定?”
“因我的案子,不是你运作的,而我在狱中,也从未遭受过你的刁难。”
方宏义看了眼她,“身在监狱,外面的事你倒是比谁都清楚。”
这才拿起茶盏,再次喝了一口。
玉婉莺笑了笑,“我之所以找上您,是因着咱们都是苦主。”
“苦主?”方宏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笑了两声。
玉婉莺却继续道,“即便是青帮之主,晚年承受丧子之痛,却不能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这份憋闷,算不上苦主麽。”
听到这件事,方宏义沉下脸来,吸了两口烟。
“那桩事,想必您当时也看出了猫腻,但丧子之痛在先,虎狼环饲在后,使得你不得不放弃。那么,现在呢?”
方宏义看着眼前这个胆大的女人,喷出一口烟来,似是而非地道,“胳膊总归拧不过大腿。”
玉婉莺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甘心?”
方宏义没正面回答,只冷笑着,“在上海滩,每天都有无数件不甘心之事,又能如何。”
“若我说,能帮你揪出幕后之人,铲除异己,还能在青帮站稳脚跟呢。”
方宏义没忍住,大笑出声,“好大的口气,但你如今不过是监狱刚出来的女囚犯,出狱都要靠我女儿辛苦弄来特赦令,从何处来的底气。”
玉婉莺没在意他话中嘲讽之意,“凭我能从红砂全身而退。”
“我早知你与宋家的旧怨,如今不过是想借着我的手,帮你除去眼中钉。”
“是,我的确恨不得宋家快些倒落,那又如何,你我合作,互惠互利,双赢不好么。你既是帮我除仇人,亦能瓜分到宋家这块肥肉,何乐不为。”
自方宏义进门,玉婉莺句句属实,没有任何诓骗之意,既是诚意,也是深知瞒不过这等老狐狸,不如真诚待之。她步步算,自是早知会走到这步棋,心中早已模拟过上百次这等会面,因此看起来成竹在胸,倒是让方宏义显得被动了起来。
来此之前,方宏义根本没将玉婉莺放在眼里,只觉得对方不过是耍了些小把戏,来此一为好奇,二为警告。
奇于,一个囿于女监的囚犯,胆子这般大,打到了自己的身上。
警于,东临也好,希鹊也罢,都是他不可或缺的棋子,所以想着让玉婉莺少动些歪心思。
他从前也看过玉婉莺的演出,偶尔场合里碰过几次面,并未觉得与那些欢场女子有何不同,不外是孤傲高冷了些。如今看来,倒是与过去无半点相似,那双眼睛不再售卖妩媚,而是清冷果敢,与手底下的那些狼崽子有些许相似。
对于儿子之死,他或多或少知道是宋家出的手,但有李自明这个市秘书长在前挡着,他根本没办法使力。青帮内部的倾轧,让他分身乏术,这件事一直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时时疼。那是他倾尽心力培养的独子,怎可能不在意。可他只能面上装作无事,这些事,哪堪与旁人说项。
只没想到,都被眼前这个女人吃透了。
却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对这个提议,动心了。
倒是有许多年,方宏义没这般拿不准的时候。他静静地抽着烟袋锅,没言语。
玉婉莺也知言尽于此,聪明人自是不必再多说,便也安静陪着,没有多言。
便在此时,田东临闯了进来,明显是得了消息,匆忙赶来。
“祖爷!”
他急切地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却被方宏义挥手制止。
方宏义抬眼看了眼东临,面上焦急不作伪,心内不知想到了什么,只开口道,“出去等。”
东临不放心,还想开口,这次,却是婉莺出言安抚。
“没事,别担心。”
这才硬着头皮退出去。
方宏义将烟丝熄灭,磕了磕,做下了决定,“你说的事,就这么定了。”
婉莺暗暗松了口气,面上露出真切笑意,伸出手来,“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方宏义看着她的手,没急着握上去,而是道,“不急,我有个条件,你听听看。”
婉莺面露诧异之色。
待方宏义踏出院门,已入了夜。
田东临垂首等在门口,见他出来,也没如同方才那般紧迫模样了,而是递过礼帽和拐杖给对方,引着朝巷口走去。
巷弄窄小,轿车停在外头。
他没出言,倒是方宏义率先开了口,“准备一番,三日后,我收你作义子。”
东临面露惊诧之色。
方宏义却是不以为意,大步朝着巷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