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上方的四方小窗打开，不同白日里随意丢的馒头，这次递进来了一个水碗。
“接着，你的晚饭。”宛如喂狗一般的语气。
玉婉莺勉力起身，接过水碗，发现是一碗浑浊的稀粥。略微思考一番便明白了，只给饭食不给水的话，犯人很快就会缺水而亡，所以干脆连汤带水一起解决。至于能否吃得饱，就不在看守们考虑的范围内了，毕竟被关押在此，便故意是要她们吃些苦头。
眼见看守要关闭小窗，玉婉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方才借着光亮，她撑着眼眶酸痛，认出了这次来的看守，乃是之前打过交道的张娟。往日里唯马秀梅马首是瞻，跟着拿过不少好处。
那张娟见状，眉头一紧，立时就要甩开玉婉莺的手，“找死！”
她与马秀梅一般，惯爱捧高踩低，看人下菜，玉婉莺如今俨然失了势，她怎会舍得好脸色。
但玉婉莺非但不放，还一把扯着她的手，径自将整条胳膊拽进来，借着小窗死死卡住，登时便令张娟叫苦不迭。
“诶唷，反了你了！来人……”
没等张娟出声叫人，玉婉莺再次狠狠一掰，让张娟痛的出了一身冷汗，疼得骨头都软了，哪里还叫得出来。
玉婉莺凑近窗口处张娟近在咫尺的脸，轻声地道，“张看守怎得这么健忘，前些时日拿我东西的时候，不还一口一个玉小姐么。”
张娟听了这话，以为她想用当初的小恩小惠提醒自己，不由怒斥，“一点鸡毛蒜皮，就以为能翻天了，等人来了，有你好果子吃！”
“好啊，那就等人来，刚好我想带话给马看守呢。此前种种噩耗，让我一时慌了神，如今被关了禁闭室才有空细细琢磨，你说，那次我在火柴盒工作间的时候，怎得就那么巧，林丫雀几人也被分去了呢。我分明在那名单上看见的番号，不是她们三个来着。哦，对了，那次分配的任务，就是张看守您下的令吧。”
玉婉莺说得时候，张娟还不以为意，直到提到了林丫雀，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她当时收了林丫雀的好处，所以将她们四人凑作了一堆，导致玉婉莺受了伤。这好处当然是瞒着马秀梅的，如今玉婉莺主动提出，定是意在拿捏自己。
张娟冷笑，“你以为这点小事就能告发我？别提马看守如今还在医院躺着，就算她在，对这种事也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呵，与其想着给我上眼药，不如想想等马看守醒了，你自己是个什么下场罢！”
比起自己私底下瞒着马秀梅，拿些女囚的小恩小惠，玉婉莺差点杀了马秀梅，才叫大事。
玉婉莺料到她有此言一般，道出，“一次是不必在意，但谁知道这种事情有多少次呢。我若放出话去，私下给张看守的比其他人都要多，你猜旁的人怎么想？尤其是马秀梅，她可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就算她恨我，又能众目睽睽之下奈我何，但张看守你，可还要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呢。”
“你！”
张娟很快就明白玉婉莺的意思，这是要造谣自己吞拿了好处！
“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玉婉莺哈哈大笑，用她喑哑的嗓子凑近对方，如同恶魔低语，“反正我已到了这步田地，差不多是个活死人了，旁得没什么好在乎，只求个心里痛快，谁让我不好过，我拼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张娟自是知道玉婉莺的遭遇，死了母亲，嗓子坏了，没了出去的路径，只能在这里服刑等死。这般无牵无挂之人，发起疯来，才是最难缠的。
虽然马秀梅如今躺在医院生死未卜，但总有醒转的可能，依照她的性格，吃了如此大亏，回来定然要找玉婉莺的麻烦。到时若玉婉莺狗急跳墙，疯狗似的乱咬，自己很可能会跟着吃瓜落。
她暗叹晦气，却不得不认了怂，“你到底想怎样？”
玉婉莺见她服了软，心下知道这招起了效，顺势放松了力道，“张看守果真是个聪明人，婉莺也不为难你，只想请人来帮我治治身上的伤罢了。”
张娟听到她的要求，松了口气，“等着罢。”
言毕，她关上小窗，转身离去。
玉婉莺折腾一场，废了不少气力，干脆坐下来，将那一碗稀粥喝了。
她不怕张娟不履行承诺，帮囚犯治疗也算看守的职责范围内，不至于太出格，比起惹恼了自己大闹一场，请个护士来上药委实不算什么大事。玉婉莺也不敢逼急了对方，所以踩在张娟刚刚好能忍耐的范围线上，也是算准了张娟的脾性为之。
这禁闭室潮湿阴暗，不见阳光，就算只住十日也够她遭一回罪，身上及脖颈上的伤势不及时上药，恐怕会留下更大的隐患。她既已决定要对宋家复仇，保住身体才有后招慢慢谋算。
她忍着喉咙疼痛，小心吞咽着那碗浑浊的粥，没有一丝嫌弃与不耐。
此时的玉婉莺，与先前处处讲究的她俨然大不相同了，她在一点点地蜕变。
在她埋头沉思之际，隔壁禁闭室的阿云，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地笑来，她觉着，这玉婉莺的确不俗，自己这回兴许真押对了。
等到张娟忙完，回到办公室，发现当值的几个都在。自打管事的马秀梅住了院，一群看守们越发没了束缚，做完手头的事就往一起凑，行事很是肆无忌惮。
吴惠兰见张娟回来，递了根香烟给她，“怎得送个饭这么久？”
张娟接过点了烟，才道，“我喊了医务室的值班护士，去给玉婉莺瞧了瞧，别回头真把人弄死在禁闭室了，不好交差。”
许婉神色颇尔意外，“奥哟，阿拉张看守什么时候有了菩萨心肠咯，还管这等人的死活。要我说，她合该死在里面，否则马看守回来，肯定要她好看的嘞。”
前一句，张娟还心内微颤，怕她是不是看出什么端倪，听到后面的话，不由放下心来，含糊道，“谁知道马看守什么时候回来，该做的事总要做的伐。”
提到马秀梅，吴惠兰露出八卦神色，声量刻意放低了些，“你们当时没瞧见，马看守出事的时候，奥哟，那叫一个惨哟，血流的到处都是，但凡晚一步，估计都要死特了！”
许婉露出惊讶神情，“这样大的阵仗，不死也去了半条命咯。”
“对的呀”，吴惠兰深以为然。
年龄最小的孔顺珍露出后怕神情，“那玉婉莺手段也真是可怕，之前林丫雀不也被她弄进了医院去，不知两人怎得惹到了她哟。”
其它三人听得此言，不露痕迹地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未搭话。
红砂就这么大，有什么事能躲得过大家的眼睛，从林丫雀出事，她们这几个老人儿就察觉出了不对劲，等到马秀梅差点死于玉婉莺之手，这件事便更蹊跷了。孔顺珍入职没多久，自然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但张娟三人在马秀梅手底下多年，早明白她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前后一推断，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可有些事即便心知肚明，也只得烂在肚子里。
许婉率先岔开了话题，“无论如何，玉婉莺没了仰仗，得罪了马看守和林丫雀，等到二人伤势好转回来，可有她好果子吃咯。”
吴惠兰跟着附和，孔顺珍被带着转移了焦点。
唯有张娟，坐在一旁只顾着吸烟，没插话。她想起方才被玉婉莺钳制时，对方眼中流露出的狠戾与从容，总觉得鹿死谁手，还真不可知。
转眼，过了十日。
禁闭室的门锁打开，“0527，出来。”
靠坐在墙角的玉婉莺，受不住突然闯进来的光线，眯着眼，良久，起身朝外走去。
她身上的伤口好了不少，这几日护士又来了给她上药包扎了一次，脖颈处愈合了些许，能顺利吞咽东西了。
不过，嗓子没法救治，彻底坏了。
走至门口，她看到开门的是张娟，心下些微诧异，本以为经过上次的事，张娟定会躲着自己才是。
张娟扫视了下玉婉莺的状态，公事公办地口吻，“十日期限到了，我来带你回监舍。”
玉婉莺从善如流，“有劳张看守。”
她回头看了眼隔壁阿云所在的禁闭室方向，没多言，乖觉地跟着张娟走了。
两人的关系，还是不暴露为妙。
一路跟着张娟，朝楼上走去。玉婉莺身上仍旧有伤未愈，行进地慢了些，张娟也没催促，反倒放缓了脚步，倒令玉婉莺心内更添惊奇。
她想了想，试探地开口，“张看守，不知我如今是何罪状。”
之前她被判决之时，还在禁闭室内，如今想来已有定论。
张娟转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开口，“终身监禁。”
她以为玉婉莺会颓丧叹气，或者以泪掩面，没想到，对方神色如常，还感谢了她的告知。张娟越发觉得看不透对方。
实则，玉婉莺早猜到是这般的结果，宋家如今如日中天，那宋凤仪自是会给自己最大量刑，若不是红砂不处置死刑犯，怕自己早就身首异处了。
她之所以问出口，是为试探张娟，换作平常，对方定懒怠搭理自己，现下如此好脾气应对，反倒让她觉出了一丝微妙。
既如此，她思量过后，故作叹息了一声后，恍如自言自语一般，“也不知马秀梅如今是何境况，如若她回不来，这红砂里又该谁当家呢。”
前方的张娟听得身体一震，她转身看向玉婉莺，只见对方嘴角含笑，眼中晦涩不明，不知是何意思。
玉婉莺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娟，“我觉得，张看守比起旁人，更合适那个位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