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婉莺呼吸一窒,没想到这禁闭室旁竟有人。此人一开口,却是打断了她悲切怆然的心情。
她冷静了须臾,才试探着开口,“你是谁?”
经历过一系列的事件后,她已不相信世上任何人,遑论一个尚未谋面的陌生女人,但她的确囿于困室之中,如若对方真的知道离开红砂的办法,自是最好。
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跟你一样,是个想出又出不去的可怜人罢了。”
玉婉莺是歌者,对人的嗓音天然地便多了一些在意,根据对方的声带来分辨,推断出隔壁女子年纪应与自己相仿,甚至可能还要大上两岁。音带低沉,滞涩,很可能是长时间缺水的缘故,音调透着有气无力,应是体力耗竭。故而,她猜测,此人应该关在这里不短的时间,绝不止区区十日。
因着玉婉莺是昏迷之际被送进来,所以并不清楚禁闭室的构造,如今看来,这并不是单独的一间,但每个被送来此处之人,俱是独立关押,估摸着都是些犯了重大事故的女囚,特被送来这里,予以警告和打压。
心内有了一杆秤后,她循着那人的发声处,摸索着到了那片墙壁,继而开口问道,“你知道出去的办法?”
墙壁那边,不由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但玉婉莺仍是听得真切。想来,她没摸错地方,两人之间如今只隔着一堵墙。
玉婉莺不悦,“你笑什么?”
她正是敏感脆弱之际,任何外来的刺激,在她这里都成了负面的回馈,只想着女子是不是在讥笑讽刺。
那人倒是很快回了她,“我笑你是个妙人。往日也有不少被关进来的人,也如你这般声嘶力竭,但如此迅速冷静下来的,只得你一个。”
这话颇有些恭维,但玉婉莺并不领情,语带自嘲,“我算哪班子的妙人,不,恐怕连人都算不上了。”
失去至亲,身陷囹圄,孑然一身,嗓子也坏了,悲怆再次爬上她的脸颊。
墙那边静了静,良久,叹息了一声,“节哀。”
玉婉莺想到惨死的母亲,又是心头一痛,不敢再深想,怕自己沉溺于悲伤之中。
不过,这般一来一回,她对女子倒是祛了些防范,主动开口, “我名玉婉莺,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想来也是明白她不愿多提伤心事,配合道,“你叫我阿云便是。”
玉婉莺生起一丝好奇,“你缘何被关进禁闭室?”
阿云苦笑一声,“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便在这住下了。”
这话令玉婉莺惊愕不已,“一直住在此处?”
听那看守所言,寻常犯事女囚最多被关十数日,想来已是很大的惩戒手段了。毕竟如这般遮天蔽日、阴冷潮湿的地方,正常人待上几日恐就要发疯。
阿云似是未觉,“大抵,应该有个一年半载了罢,没算过。”
玉婉莺心下生出好奇,想知道阿云犯下的是何等滔天大罪,竟会至此。可想了又想,还是没开口。这红砂之中,每个女囚怕都有一段因果,幸与不幸,是否有苦衷,亦是冷暖自知。还是各扫门前雪罢。
阿云倒是坦荡,“我犯得事重,绝无出去的可能,可但凡是人,谁不想活在阳光下,今日意外听了你的遭遇,不由地萌生了个大胆的想法来。”
玉婉莺下意识地问,“什么想法?”
“寥寥数语,我便推断出你是个心志坚定之人,想要做的定能做成功,所以今日,我想与你做个交易……”说到此处,阿云耐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玉婉莺并未追问,只静静地等待着,但手却紧紧地攥住了裤腿上的布料。
良久,阿云堪堪平息下来,才继续道,“我可以告诉你出去的办法,若有朝一日你真得得偿所愿,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将我也送出去。”
玉婉莺没急着回答,她目前的状况自身难保,何况答应要拉对方出泥沼。不过也心内松了口气,好在对方有所图,若是没有,反倒会让她生出戒心来。
想了想,才道,“若是我出不去呢。”
阿云笑了两声,“出不去就当我交个朋友,不亏。但我相信你可以。”
玉婉莺疑惑,“你就这般相信我?”
阿云沉吟了一会儿,低声道,“不,我信的是自己的直觉。”
玉婉莺没再继续提出质疑。现阶段,她手中筹码太少,即便应下此事也无所谓,自己身上又无利可图。
“好,我答应你,如果按照你的办法出去了,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阿云听罢,似是松了口气,而后缓缓道来,“像你一般犯了杀人罪这般大案的,只有一个办法能全须全尾地出去,那便是——拿到特赦令。”
玉婉莺眉头一皱,“特赦令?”
阿云为她解释,“特赦令乃是高层官员亲手批复的条文,能拿到特赦令的囚犯,无论犯下何等罪责,都能离开监狱。这是高层独有的特权,一般不为外界所知晓。”
玉婉莺混迹上海交际圈多年,都未曾听说过此物,可见这条消息绝对是内部不传之秘辛,阿云如何会知晓这等事务的?
她心下生疑,却没空计较此事,因她即便开口问了,对方也不见得会实诚回答。眼下,她更为好奇的是,“你既知晓此事,缘何不为自己做打算,非舍近求远告知我后寻我帮忙?”
阿云似是早料到她会这般问,很快便给予了解答,“我所犯之事不小,在外也没有真正可依托之人,实在没甚本事。但我听说过你的名头,夜莺歌后,你在名利场经营多年,人脉定是不俗,比我出去的几率大得多。”
这番解释,倒也说得通。
玉婉莺没再追问,而是兀自思索起这特赦令来。
她闭目靠在墙壁之上,心内罗列着上海滩有可能拿到特赦令的人物。
滴答,滴答……
禁闭室再次恢复了静默,唯余漏水的屋顶,传来的些微声响。
阿云自那之后也闭了嘴,该说的已经说尽,该当如何,便看玉婉莺自己的选择了。
许是过了很久,又可能只是一刻钟,玉婉莺再次张开了眼睛,里面一片清明之意,“我会想办法搭上方宏义,从他那里拿到特赦令。”
话音刚落,墙壁那边便传来阿云惊异的声音,“方家?我以为你会从曾经那些捧你的高层入手。”
玉婉莺嗤笑,“出了事后,他们恨不得与我割席,又怎会愿意为了一个小小歌女,与方家抗衡。”
阿云更觉奇怪,“你既知道方家恨你,又怎会选上方宏义,无论是非曲直如何,明面上你的确是杀了他儿子的刽子手。”
玉婉莺不以为意,“但凡是人,都有所求,只要找到方宏义所求之事,便不难做到。”
此言一出,阿云便知玉婉莺心中定是有了一番计较。但她无论如何探寻,玉婉莺都不再言语,不由令她住了口。不过,她对这个一无所有的歌女,越发好奇了起来,想看看她到底要如何哄到,于她有杀子之仇的方宏义帮她脱困。
而玉婉莺的确如阿云所想的那般,早就将一切都想了个明白。
上海滩现如今有能力颁发特赦令的,非刚晋升为市秘书长的李自明莫属。凭宋凤仪要弄死自己的架势,要从他手中拿到此物,难如登天。她若贸然出手,很可能令自己再次陷入被宋家威逼的险境,在这红砂之中本就限制重重,她不能再给自己树更多的敌人。
方家在失去方远后,在政治上便没了仰仗,短时间内,方宏义也很难再找到心仪的合作者。是以,他现在反倒是与宋家最没有粘连的一脉势力。而玉婉莺出于对方远的了解,此人断喜欢给自己留有底牌,因此玉婉莺猜测,方家定有一份特赦令!
思来想去,方宏义便成了玉婉莺目前最为合适的一个选择。
至于究竟要如何搭上方宏义,她心中也有了初步的章程。只是,这些话,便没必要对阿云说了。
虽然对方为自己提供了如此重要的信息,可也不是无利可图,两人最多算是合作者,没必要走得太近。主要,玉婉莺觉得阿云身上疑点重重,敌我难分,为免惹祸上身,还是与她保持距离为好。
至于答应对方之事,等她真的出去后,再作打算。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定下了计划,玉婉莺才放松了些许,而这一松懈,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浑身都在发疼,尤其脖颈处,抽抽拉拉得疼痛,让她咽个口水都宛如刀割。
想来,是真伤到了深处。
她心内发苦,换作别人,这般的伤情怕是早就入地府去喝孟婆汤了,偏偏让她活了下来。兴许,是母亲的魂魄作祟,让自己苟活于世,为她报这种种仇怨罢。
思及母亲,她心口一窒,不由抓紧了心间处那块衣衫。
姆妈,别急,宋家欠我们母女的,我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她眸色充血,在黑暗中,透着一股阴沉可怖。
往后,她再不是那个被养于笼中日夜歌唱的夜莺,而是一心咬破仇人喉咙的喋血鸟儿。
这时,禁闭室外传来声响,“吃饭了!”
玉婉莺嘴角微勾,第一步,便从这里开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