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半地下房间,摆着两张嘎吱作响的单人铁床,上面铺着泛黄的床单,走得近了,便能看到上面斑斑驳驳洗不净的血渍。
靠墙的那侧立着个生了锈的铁架,每一层都摆着几个托盘,里面零星放着些拆开了的针管针头,或是些剩了半罐得不知名药瓶。
到处都污糟杂乱,看一眼便令人心生胆怯。
穿着破旧大褂的半百老头,将到手的钞票塞进口袋,公事公办地道,“去那床上躺着罢,裤子卸了。”
玉红拖着皮箱的手,收紧了一瞬,好半晌,那医生已是不耐烦地催了两声,她才将东西放到墙角,忍着羞耻躺到了靠窗那张看起来相对干净一些的病床上。
她拿了老板娘的钱,思量再三,决定把肚里的打掉。正规的医院需要手续,去不得,只能寻人问了,来这专门做些暗处买卖的黑医馆来。
躺在床上,听着医生准备手术的东西,她终于从连日来的恐慌茫然,生出一丝紧张怯懦来,忍不住摸了摸肚子。
已经快五个月大了,鼓胀起来,像老家地里长得半生不熟的西瓜。
她对孩子的概念很模糊,只在乡下见过大肚子的孕妇,顶着浑圆的肚皮在田间行走,当时便觉得难看,昔日的美貌妇人眨眼便成了揣着大瘤子似的蛤蟆。生出的孩子也丑,皱巴巴红彤彤,大了也不讨喜,鼻涕眼泪一大泡,日日夜夜的哭嚎。
她从来不懂女人缘何要生孩子,不见得多喜欢,也不尽心的养,却还是一个接一个地下着崽子,慢慢熬得人老珠黄。
现在想来,应该是男人要,又生不了,便逼着女人去做这件事。
她不也是这样想的,以为宋家会在乎子嗣,稀里糊涂地就揣上了,没想过宋经赋冷血无情,根本不在乎。如今想来,倒是也理解了,不是他们自己肚皮出来的,怎会真的在意。金钱、地位,让他们有了对女人的选择权,他们想要哪个肚皮出来的崽子,就可以要到,所以才对她这般不屑一顾。
“怎得还没脱?快些……脚踩着这两边,抬高。”
老医生的声音,打断了玉红纷乱的思绪。她看着对方端着个托盘走了过来,盘里摆着粗长的剪刀似的物件,还有针管针头,泛着冰冷的气息。
说话间,老医生将一团毛巾塞到她手里,嘱咐道,“麻醉不能用太多,伤脑子,可能会有些疼,你咬着,别发出太大声响,我这里不大隔音。”
玉红接过那毛巾,与这屋子一般,有股发霉的味道,却也只能听话地咬着。旋即,硬着头皮,忍着羞耻,等对方给自己打麻醉针。
麻醉很快就上了劲,身上酥酥麻麻地发软,那老医生便捏着剪刀似的物件,朝她那里刺了进去。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个待宰的牲畜。
因为紧张,她下意识地抱住了双手……
就在这时,突然手心传来一小股撞击。惊诧过后,她方才明白,这便是人说的胎动。
那力量很弱小,猫挠似的,可是一下又一下地不停歇。
她猛然惊醒了似的,大喊了一声,“停下,我不坠了!”
迅速地提起裤子,不顾那老医生的劝阻,拖着行李,顶着麻醉的后劲,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半地下的房间。
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了暂住的破败屋子,锁上门,便瘫软在地,再没了气力。
她颤抖着手,摸上肚子,此时已经没了动静,可那股子温热感,让她对这里面揣着个小崽子有了切实的体会。
“真是个冤孽!”
她啐骂了一句,嘴角却微微勾了起来。
无论如何,这里面揣着的,是她血脉相连的,世上仅有的亲人了。
无端端地凭空生出了活着的勇气,她没想其它,只心一横想把这崽子生下来。
她一个大肚婆,本就不好找做工的地方,还不能太显眼,怕宋家再打压报复。
做了几日刷碗工,手日日泡在冷水里,肚子一阵阵的疼,老板嫌她干活慢,将她随意地打发了。
兜里空空,肚子空空,却也只能拖着沉重的身子回了家。
说是家,不过是个大杂院,鱼龙混杂什么下九流都有。
刚要进院,便被流里流气的男人拦住。男人也住在这条巷弄,光棍一条,见玉红生的皮白面净,就算是个大肚婆,也比旁的女人令他垂涎。
他一手掂着手里刚得手的铜板,一手去摸玉红的手。玉红本可以挣脱,但不知怎的,看见那铜板,像是魇住了似的。她下意识去摸肚皮,再有两个月就要临盆,到时没钱请产婆,恐怕会一尸两命。
后来,她半推半就地被男人拉进了屋子里。
这之后,做起了暗门子的生意。
等孩子落了地,她见是个女孩,嘴里骂着赔钱的丫头片子,心下却微微松了口气。宋经赋没儿子,如果真是个带把儿的,说不准会被带回去养着,到时候,她便又是孑然一身了。这时候,她仿佛又懂了乡间那些蛤蟆似的女人。
做暗门子这件事,一回生二回熟,舍了面子,也没觉得多不好过。左不过是被街坊邻里骂一骂,她自小到大,早被家里骂习惯了,再难听的也听过,有甚好在意的。何况她经历过一遭富贵,实在不愿吃做工的苦头,从男人裤裆里抠钱倒是简单些。
人都说笑贫不笑娼,玉红深以为然。
这时候,她嘴甜会看人下菜碟的能力,又有了用武之地,最早是伺候饭馆的客人,后来是伺候宋经赋,如今换成苦劳力下三滥这些低段位的男人,更是无往不利。
凭着这项本事,慢慢将孩子养大了,还特意花了几个铜板找了里弄的神婆太太,给孩子取了个名字,玉婉莺。也算全了她对自己名字不满的遗憾。
可没好上几年,她沾上了赌瘾,天天泡在地下赌坊里,将赚来的钱又搭了进去。手气好赢了,带着婉莺吃香喝辣,花销无数;输了,便像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害得女儿也跟着颠沛流离。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倒也热闹。
就这么兜兜赖赖,玉婉莺十五岁那年,瞒着她去舞厅唱歌,被她好一顿打后,却被舞厅经理找上门来,说婉莺生得一副好嗓子,是老天爷赏饭吃。好说歹说,她才同意。这之后,母女二人身份颠倒,换玉婉莺当家作主,处处管束着玉红,日子才终于好过了起来。
民国二十年,玉婉莺出事后,玉红前去宋家求助,出来便出了车祸。
倒在血泊里的玉红,也不过四十有六。
她想着,自十八岁逃出家门后,除了离开宋经赋时吃了些许苦头,往后二十余年,也没遭多大的罪。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声也悲。回想这一生,好似没什么可善,也没甚可悲。只隐隐觉得有些没活够。
当年她想过,等坠了孽胎,便去宋公馆门口吊死。反正这世间也没甚可留恋的,临死也要给宋经赋添添堵才好,却没想到一个胎动,救了她,也拉了她。
就算赖七赖八地活着,也没个人样,再不复刚到上海时的志得意满,活一天算一天,哪天死了也正当好,所以成了个烂赌鬼。
谁成想,临死之际,偏偏觉得还想活,也真是稀奇。
她想起了玉婉莺出去唱歌后,拿回来第一笔钱时,跟她说的话:
“玉红,以后我赚钱养家,你不许再去找男人要钱。”
她当时是怎么做来着,哦,对头,她一把抓过钞票喜滋滋地数着,嘴上还要骂玉婉莺没大没小,连句姆妈都不肯叫,这么多年养了她个白眼狼。
如今细细想来,好像便是那时候起,她复又有了希望,出去打牌都有了底气,处处跟人炫耀自己肚皮争气生了只夜莺鸟,大了知道孝顺,还吹嘘有钱了就回苏州老家买套大房子住住。
想到这里,玉红不由莞尔笑了。
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她身上越发的冷,不知是雨水太硬,还是血流的太快,她顾不得周遭吵吵嚷嚷的声响,一心去掏怀里的东西。手却不听使唤,几次都抓不牢。直到终于捏住了一角,她拼尽全身力气,出了一身的冷汗,才拽出了那东西,放到眼前。
——是那张房契。
“立契人、张梁……今将、名下房产转让玉婉莺女士……特此、立契为证……”
她珍惜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嗫嚅着嘴唇读着,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印刻在灵魂深处。
念完了这几个字,她似是身心都忘了冰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愉悦来,“值了、值了……”
玉红躺在冰冷的雨水中,手中死死地攥着那张房契,嘴角噙着笑,便这样,慢慢断了气。
「我这一生,在旁人眼中,不是个好女人,不是个好母亲,但上天依旧待我不薄,给了我一个好女儿,让我活着的时候有念想,死了即便入地狱下油锅也不遗憾。便算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