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星星点点,街上行人寥寥,「人和馆」还未打烊。
馆内唯余一桌,边聊边吃着晚餐,老板娘早早走了,只留玉红在这里守着。
眨眼间,距离玉红来到上海,已有一年光景。为了在此间扎下根来,她努力学习上海话,穿衣打扮也脱离了乡气,用老板娘的话说“越发像阿拉上海宁咯喂。”
餐馆生意稳定下来后,她一个月也能拿到几个银角子,虽不算多,但省吃俭用一年也存了些下来,听说几十两银就能在旧城区买套小房子,努努力兴许很快就能实现了罢。
正思量着,那边的客人招呼她倒酒。
餐馆本没有这种规矩,又不是对面的西餐厅般许多规矩,但玉红却还是乖顺地前去帮忙倒了,只因这几人是惯常来的熟客,出手也颇为阔绰,心情好总会给上点铜钱充当小费,也不枉她陪着熬上一场。
桌上三位中年男人,喝着自带的洋酒,嘴边叼着香烟,其中一人许是喝得多了些,看着倒酒的那双白皙小手,不由心猿意马了起来,紧紧握了上去。
玉红急忙抽回,强掩心内不安,惊吓地退了两步,却被男人再度拉住了手腕。
“诶,别急嘛。”
往日也不是没遇到过占便宜的客人,玉红很快镇定下来,嘴角挂上笑,“还没给其它两位先生倒酒呢。”说着,便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来,走至另外两人那边,堪堪躲了过去。
同桌的李先生见状,也帮着玉红拦了拦,对那人开口,“行了,少搞这些七七八八的,明日带你去皇后不夜城,里面什么美人没有。”
男人却有些不以为意,只一味盯着玉红的身影,“那里的舞女风尘的很,怎跟我们小红儿比,是伐?”
玉红早听说过皇后不夜城,主营是饭店,其实也包含舞厅。听闻在里面工作的女孩子,无论是舞女还是招待,个个赛天仙,上海滩的男人挤破头地给她们花钱。
她连连摆手,“顾先生说笑了,我这种蒲柳之姿,哪敢跟天仙姐姐们比。”
顾先生听闻大笑,“你这丫头真是妄自菲薄,怎得不能比,要我说,小红儿要是去了皇后,肯定要被当作角儿来捧的,你们俩说是不是?”
旁边始终没开腔的人王先生,接过话头,“确实,像玉红这般嘴甜会伺候人,在这小庙属实浪费得紧,要是去了皇后,光小费都能拿到手软。”
玉红见王先生伸手拿香烟,自觉地上前给他点烟,顺势笑道,“先生们少拿我寻开心,我在这里也有小费拿,要我看,也不比皇后不夜城差多少。”
三人一听,几乎要笑倒在这桌上。
姓李的男人见玉红似有恼意,自口袋里掏出不少银角子,捡出两个,递给玉红。
玉红登时不顾生气,喜笑颜开地接了过来,“多谢先生打赏。”
李先生笑着道,“这便满意了?要知道在皇后,你一晚就能拿这么多。”说着,他掂了掂手中余下的沉甸甸的银角子。
玉红一脸难以置信,“这么多。”
顾先生笑得肚子痛,忍不住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道,“何止,遇到好性儿的客人,一开心,金银珠宝、房子车子都送得。你在这里,恐怕做个三五十年,都拿不到哟。”
想到玉红方才所言,他又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实在是觉得她傻得可爱,不知外面今夕何夕,世界多大。
气氛在玉红的无意逗趣下,升腾了几分,三人兴致起,又喝了两轮。
玉红却是没再发一言,只默默地倒酒。她捏着口袋里的两个银角子,始终回想着顾先生所言,回不过神来。她本以为在餐馆里的工作已是顶好,努力些许年头就能买个小房子安身立命,可方才所知的一切,却像是瞬间将她这愿景踩到了脚底下,变得一文不值起来。
像是那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刚进下人房就夸赞个不停,以为这就是此间最好,等再走几步,便发现前方还有更广袤地天上人间。
这般浑浑噩噩之下,客人们终是酒足饭饱,准备走了。
她在门前送客,走在最后的李先生看了她两眼,想了想,自口袋里摸出张名片来,塞到她手里。
玉红看着名片上写着「方经理」,愣怔,“这是?”
“我与那皇后的方经理尚算有几分交情,你若想去,可以联系他。”
言毕,他便随着那二人上了小汽车,兀自离开了。
玉红不知李先生给此物是何意,兴许是怜悯,亦或许是可惜,只这选择到底是交到了自己手上了。
她盯着这张名片,复又从口袋里拿出那两枚银角子,想了又想,最终做下了决定来。
人往高处走,富贵险中求,这一把,她赌了!
靠着那张名片,玉红顺利地进入了「皇后不夜城」,成为了一名女招待。
她很快便明白当初李先生三人嘲笑自己的缘由。此处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在这里,钱不像钱,像草纸。有钱人随意挥一挥手,便能砸下她一辈子也没见过的银票。
李先生的确没说谎,如今她一晚的小费,便比以前在上海饭馆里一个月赚的还多。照这般速度下来,兴许没多久便能买下一间房子了。可是,她的心思却也变大了,巷弄里的小房子,已经满足不了她了。
眼见着身边的女招待,一个个扒上有钱人后飞上枝头,穿金戴银,出门有小轿车接送,还有那起子直接登堂入室做了二房的。简直是羡煞了她。
她自觉长得不差,嘴巴也甜会哄人,比那些小姐妹差哪里了,怎得她就要日日赔笑迎客,只能从客人手里漏那仨瓜俩枣地解馋,凭甚么她就不能住洋房做阔太太了?
一念之间,人生际遇便会发生大逆转,走上完全不同的一条道路。
生了心思,生了妄念,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玉红开始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放到迎来送往的客人身上,寻找目标。
这时候,她遇见了宋经赋。
宋家是有名望的大家族,即便这些年走了下坡路,不如早几十年前那般兴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端看宋经赋在不夜城出手阔绰的程度,便可见一斑。他对女人一向大方,情人换得也勤,却从未听说过往家纳过小。
玉红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不是没有男人向她示过好,可这些人里混的最好不过是个小商户,哪里比得上宋家。即便做小,她也要选最高的枝头,旁人飞不上去、折不下来的才是最好。
彼时她刚满双十年华,哪有宋经斌见多识广,她拙劣的接近很快便被宋经赋所察觉,但宋经赋浸淫欢场多年,这样的老油条,哪里看得上玉红这样的小白菜,对她得主动并不接招。
玉红察觉过后,并不气馁,要做人上人,岂是这般容易的。她不着急,慢慢观察宋经赋的喜好,发现对方喜欢追求新鲜刺激,于是便拿出大胆泼辣的那一面,与他身边那些温柔小意截然相反,反倒引发了他的兴致。终于得偿所愿,成了宋经赋的情人之一。
之后,她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住进了租来的洋房,出门有汽车接送,整日里穿金戴银,也不必再出去做工。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玉红并未满足,她要的,不是单单做之一的情人这般简单,而是入主宋公馆,拿到宋家姨太太的头衔,彻底地衣食无忧。
可她算错了一招。
宋经赋家中没有姨太太,不是他不想立,而是宋家老爷子观念传统,不允他将外面不三不四地女子带回去。宋经赋素来对家里言听计从,不敢忤逆,得知玉红的心思后,便欲与她断了。当初他不过是一时新鲜,但外面大把女人,他随时都能找到新的情人。
玉红百般算计,怎能接受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瞒着宋经赋偷偷怀了孕。待肚子大了起来,径自去了宋公馆,逼着宋家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想着,宋家好歹是大户人家,要脸面,而且自己肚子里又是宋家的种,于情于理他们都会把自己留下。只要能留下,她就能母凭子贵,彻底地站稳脚跟!
殊不知,被惹恼的宋经赋,非但没把她的威胁当回事,更不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派人将她打出去不算,还彻底断了她的钱财,让她重归一穷二白的境地。
到了这般田地,不夜城也回不去,口袋里也没钱,她走投无路之下,回了当初的人和馆,求老板娘收留。
老板娘一脸为难,“小红儿,不是我不念旧情,实在是宋家发了话来,不让我收留你,否则便要我这饭店关门大吉。”
玉红没想到,竟是连这最后一桩去处都没了,她浑浑噩噩地转身走了。
走至街尾,老板娘追了上来,塞了几个银角子给她,眼含怜悯,“小红儿,缘分一场,你拿着这钱,去将孩子打了罢。咱们小老百姓,斗不过人家大人物,回头养好了身子,便回苏州老家罢。这地方,吃人啊……”
玉红手眼中含泪,对着老板娘狠狠鞠了几个躬,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