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前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
乡下野路,扎着两条粗黑麻花辫的姑娘,正挎着包袱,急切地跑在雨后还松软潮湿的泥土路上。她皮肤比起一般乡下人白皙,脸蛋跑得红扑扑的,瞳仁又黑又大,显得眼睛格外的亮,身上有着蓬勃的生机,就像路边菜畦里正努力破土而出的小白菜。
她边跑边急急地往后看,地上泥泞湿滑,脚程没法更快。
身后追来了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怒不可遏地冲她飞扑而来。
“鬼丫头,跟我回去,不然扑萨特宁!”
“小妹快站住,别跑了,咱们都收了王家的钱了,不好反悔的呀!”
“啊木林,糊涂啊你,嫁给刘家以后吃香喝辣,你跑甚么!”
可姑娘非但不听劝,更是把心一横,把脚底的绣花鞋一脱,塞进包袱里,直接光脚踩在泥里,加快脚程。
隔着老远,她看到了码头那边果然有船,心内一喜,直直地奔那边而去。
听着身后那些不断喊着自己回去的亲人,她忒了口唾沫,扭头破口大骂:
“老百脚,有能耐你就打死我!”
“姆妈,你分明知道刘瘸子打死过老婆,还把我往火坑里推!”
“大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把我卖了好盖房子娶媳妇,我呸,我就算今天跳江死了,也不会如你所愿!”
这番话属实是撕破了脸皮,臊的一家子脸色青青白白,十分好看。
她阿爹身为一家之主,哪里受过这种辱骂,脸皮气的抖,“短棺材,我今天就打系特侬个鬼丫头!”
姆妈也跟着抹泪干嚎,“昏特了,好歹养了你十八年,怎么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她大哥面皮通红,矢口否认,“家里还不是为你好,你瞎七搭八些什么!”
姑娘可不管这些人讲什么,在她眼里,自打家里人不顾反对给她订了这门亲事,她就彻底死了心,不将他们视为亲人了,而是要逼死她的仇人!
说话间,她已经跑至码头,可方才那船已经开出去一段路了。
乡下地方小,一日也就一班船停靠,错过这班就要等明日,可她哪里等得起!即便等得起,身后这群豺狼虎豹也不会放过自己,说不定抓住她径自就送去了刘瘸子家里去了!
不行!
她咬了咬牙,看了眼那船,又回头看即将追上来的一脸得色的豺狼们,下一刻,她义无反顾地跳下江去,朝着那船扑腾而去。
追至码头的亲人们傻了眼,怒骂着,哭喊着,还有继续劝解的。
倒是也没人跟着跳下来,这条江淹死过不少人,几年前各个村子里就三令五申不许下水,所以周遭会水的还真没几个。
这姑娘也只是在儿时踩过几回水,如今也是病急乱投医,豁出去了。进了江内就呛进几口水,她不敢懈怠,拼命地循着记忆扑腾着双手双脚,艰难地朝那行船游去。
一边游,一边朝那边喊,“停!停下!让我上去!我有钱!我出双倍票钱!”
船上自是有船客看到了这一景象,急忙喊了船家停船,船家本不欲理会,但在听到对方有钱,这才堪堪放慢了速度。姑娘也便在此时,靠近了船只,被其它人拉了上去。
上了船,她咳嗽了一会儿才缓过来,急忙从包袱里拿了个银角子出来递给船家,生怕被赶下去。
船家拿了钱,心下满意,兀自转身开船去了。
这时,不远处的码头上,传来气急败坏的谩骂声。
姑娘自是知道他们在气什么,刘瘸子给的彩礼不少,都被她给偷出来了。既然他们要卖自己,那就自行想办法填这个窟窿去吧。
十八年来她天天下地干活,没一天闲着,也没享过几天好日子,如今带着大笔钱财跑出来,不由心下畅快。
她起身站到船边栏杆处,得意地大声道,“姑奶奶去大城市享福去了,你们就继续在地里刨食吧!没了我,你们还能吃上热乎饭喝口热乎汤不!等有朝一日我赚了大钱,衣锦还乡,回来盖大房子,绝对没你们的份!”
伴随着她的示威和憧憬,岸边那几个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
转过头来,只看到日头掉入江水中,衬得天际江面一片火红。
她觉得是个好兆头,以后的日子,定会过得红红火火。
许是船票给得多,她得了个舱内大通铺的铺位,也算没白掏这笔钱。
通铺睡满了人,她找了个角落,枕着包袱,随着船只慢悠悠地起起伏伏,昏睡了过去。
叫醒她的,是鸣笛声。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跟着其它船客迷迷糊糊地下了船。
刚下去,便被眼前震撼了。
入目可及的,是比四五十个稻谷场还大的码头,船只多的数不清,还有很多大型油轮。她在乡下生活了十八年,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苏州城,哪里见过这样的光景。
听着旁人议论的,才知道,她来到了上海。
上海,她只在外出务工回乡的小姐妹嘴里听说过的地方,以为这辈子都跟自己没关系的地界,竟是误打误撞稀里糊涂地,来到了此处。
她跟着人流,顺着码头,朝外面走去,一路像看西洋景似的,什么都稀奇。
大高楼,小汽车,还有很多金发碧眼的洋人!
真气派呵!
街边琳琅满目的商店,快晃花了她的眼,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这时候她才真切明白,小姐妹为何来了上海便不想回去了,这地方果然千好万好,谁能不喜欢呢。
看着满街各色的行人,她心内升出一股奇异的膨胀感,只觉得自己定会在这里扎根,闯下独属于她的天地来。宛如话本里的侠客,初入江湖时的踌躇满志。
不过这股子意气风发,很快就被打破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包袱里的钱没了。
她一路寻回码头,可那艘船早已再次开走,即便还在这里,也说不清到底是谁拿走的,许是船家,许是同船的人,皆有可能。
刚脱离虎穴,又陷入泥沼,姑娘气的掐腰怒骂,可骂着骂着,就没了气力。
从昨天到今早,她还水米未进呢!
如今一个铜子儿都没,她拿甚吃喝,到了夜晚更是连住宿钱都没有。
换作旁的人,恐怕早已颓丧气馁,亦或者哭了两轮了。但这姑娘可不是一般人,不然也不会做出逃婚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哭有何用,遇事不解决,等着天老爷呢?
她旁的不通,只性格上一向要强,撞上再倒霉的事都是骂上一骂,过个嘴瘾后,便立刻想办法,从不拖沓。
现下也是如此,她拦住了个路人,问人家上海最繁华的地方在哪。
下一刻便到了南京路。
她一路走一路看,这回可不是走马观花了,而是暗自在心内盘算。终于,她停在了一家餐馆门前。
是一家道地的上海餐厅,正值饭口,却门庭冷落,不过饭菜香骗不了人。
她挺直腰板进去,装腔作势地要了几个好菜,大快朵颐了一番,等到要结账时,却是一脸无赖,“要钱没有,但我可以以工抵债。”
年过半百的老板娘气笑了,餐馆门庭冷落,哪有钱雇小工,她翻遍这姑娘包袱也没抠出一个铜子儿,暗道倒霉,就当发善心,让人赶紧走。
谁能想到,姑娘看她颇有几分善心,更不愿吃白食了,她看了看对面街门庭若市的西餐厅,不由大言不惭地开口,“老板娘,你留下我,我给你招揽客人,保证日后咱们比对面那家洋人开的红火。”
老板娘见她一个乡下来才来上海的丫头,敢说这般大话,忍俊不禁起来,“乡毋宁,口气不小嘞。”
一看有门儿,姑娘立刻赌咒发誓,“这样,你给我三天时间,让我试试,不行你再大棍把我赶出去。”
本来这餐馆便是强弩之末,自打对面西餐厅来了后,每况愈下,老板娘做好年底就关门的准备了,如今见来了个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不免也起了心思,左右不外乎是三天时间,万一真有用便算皆大欢喜,若不行也就是多舍出去几顿饭。
老板娘想了想,咬牙一点头,“行,就给你三天。”
她看了眼立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乡丫头,不由也跟着笑了,“侬叫什么哇?”
姑娘笑得一脸明媚璀璨,“我叫玉红。”
玉红虽是个乡野丫头,但艺高人胆大,仗着初来乍到不要脸面,她竟是直接在门口招揽过路人进来吃饭。大多数时候都在遭人白眼奚落,她也不气馁,硬是咬牙坚持了三天,没想到,还真帮餐馆拉来了几票生意。
老板娘见她勤劳大胆,嘴甜心细,便做主将她留下了。后来,偶尔会教她识些字、算算账、传授几句实用的洋文。
玉红感念于老板娘的一饭之恩,努力地学习,慢慢练就了一番察言观色的本事,将来此的客人哄得个个眉开眼笑,宾至如归,居然真的将餐馆的生意盘活了些许。
光绪二十九年的时候,玉红十八岁,独身来到大上海,开始了她的闯荡生涯。就此,彻底地在上海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