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定睛看向喊自己母亲之人,瘦瘦黑黑的,皮肤亦是颇为粗糙,与印象里失落多年的女儿大相径庭,唯有那双眼睛又圆又大,勉强能找到几分希鹊的影子来。可是,见对方进来后便没骨头似地坐在椅子上,眼中全无礼数与教养,令沈眉刚升起几日的慈母心,顿时便下了三分。
“母亲,你何时接我出去呀?”
偏生林丫雀没眼色,不断地问她何时要带自己出去,使得沈眉又少了几分耐心,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雪柔。
雪柔接到示意,当即接过话茬来,“姑娘先别急着认亲,此前你虽托人送来了项链信物,但这也不能便说明你就是我家小姐。”
林丫雀故作不解,“有项链了还不能确认我的身份麽?”
“自然,谁知项链是从何处寻来的呢。”
林丫雀皱眉,“你们不信我。”
雪柔见她似要生气,念及对方很可能是自家小姐,语气不由好了三分,“姑娘莫恼,不过是为了日后不必要的麻烦,容我多问上几句罢了。”
林丫雀摆了摆手,“你问便是了。”
雪柔看了眼沈眉,得到对方微微点头首肯后,才出言询问,“不知您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份的,怎会突然在这个时候认亲的呢?”
“我儿时便被拐了,那时年岁小,对家里事情一点都不记得,以为自己是养父母的亲生女儿,他们买了我后辗转来了上海,但没多久就死了,我就浑浑噩噩地长大了。脖子上的银链子从我很小时候就戴着,一直没摘过。近日在红砂里,偶然听得人提到方家,我依稀觉得很是熟悉,旋即便连日的做梦,梦到一间大宅子,还梦到了许多的人,记忆就这样突然唤醒了,所以便写信给母亲寻求见面了。”
在林丫雀娓娓道来时,沈眉一直悄然观察她,见她说到过往经历时,目光全无瑟缩,便知应是真话。
雪柔听得此言,却是道,“不知小姐梦到的宅子,是何模样?”
林丫雀一边回忆一边回道,描述中与方家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此时,沈眉已然是信了七分,她看着林丫雀的眼神也夹杂了些许激动。
她摁下雪柔还欲再问的言语,主动拉过林丫雀的手,怕了拍,“好女儿,只还有一件事,你幼年时,带你的乳母曾失手害得你受伤,落了疤,不知你能否给母亲看一看。”
林丫雀听得此言,看了看眼前二人,旋即伸手拉起囚服上衣,露出她落了疤的肚皮。
沈眉见状,忍不住上前,伸手轻轻地摸了摸那疤痕,下一刻,她一把搂住林丫雀,面色激动,“我的小喜鹊,你终于回到母亲身边了。我现在就去寻人,明日便将你接回家,跟家人团聚!”
说罢,她喜上眉梢地惜别了女儿,速速带着雪柔走了。
没多久,接见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却见玉婉莺走了进来。
方才,之所以认亲之人临时变作林丫雀,皆源自一个钟头前田东临送来的关键信息。他寻到了多年前被方家辞退的喂养方希鹊的乳母,得知她意外烫伤过婴孩时期的方希鹊,导致她腹部生出一片无法愈合的疤痕,所以才遭辞退。
玉婉莺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便知道自己无法去见沈眉了。陈年疤痕,一时间根本难以伪造,她若去了,定然会露馅,一切计划便要功亏一篑。
就在张娟也跟着叹息之时,玉婉莺眼角扫过倒在地上的林丫雀,鬼使神差般地,凑过去拉开了对方的衣襟,看着对方腹部已然愈合了的疤痕。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送林丫雀出去!
而后,她叫醒了林丫雀,以利诱之,成功让她加入到了自己的阵营之中。
刚刚林丫雀与雪柔说得那番话,也是玉婉莺临时根据林丫雀的幼时经历,编造而成,七分真,三分假,即便事后方家去查,也找不出任何破绽。
玉婉莺坐至林丫雀身侧,见她一脸呆愣模样,不由拿出口袋里的香烟,点燃后吸了一口,递给了林丫雀。
林丫雀愣了片刻才接过来,猛吸一口,才回了魂。
此时只觉百感交集,恍若平白发了一场白日梦。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遇到天上掉馅饼,哐当砸到自己头上的感觉。
她看着身侧淡定抽烟的玉婉莺,心内一阵五味杂陈。她与这女人的恩怨孽缘,捋都捋不清。当初,马秀梅便是以让自己离开红砂为诱饵,使得自己对玉婉莺下手,反被玉婉莺伤了腹部。而今,兜兜转转,自己的伤疤反倒成了出狱的契机,而递给自己这根枝条之人,却是玉婉莺。
兜兜转转,世间事,真真是说不清楚。
遑论如何,她都要抓住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只要能出去,怎么都要试试看!
她深深吸了口烟,好心情地对着玉婉莺吐出一个烟圈来,语带嘲讽道,“说你疯,你还真是敢,居然会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你就不怕我不答应?”
玉婉莺心情也并不坏,也学着她吐了口烟,不过还没成型便散了对方一脸,“但凡有点脑子的人,有出去的机会都不会不心动,而我觉得,你是这里为数不多的聪明人。”
“啧,少给我戴高帽。”嘴上嫌弃,林丫雀心情又好上半分,嘴角都噙了笑意。
而后,两人便没再说话,安静地抽着烟。
两人难得这般平和相处,时间都变得慢了许多,黄昏的光线斜斜射进来,慢慢爬到二人的脚背。
用脚撵灭烟屁股,林丫雀率先起身,朝外走去。
拉住门把手时,玉婉莺叫住了她,“希望你能遵守承诺,出去之后帮我搞到特赦令。”
“放心,雀姐说话,向来一言九鼎。”林丫雀摆了摆手,径自拉门走了出去。
出得门去,林丫雀带笑的脸便冷了下来,她嗤笑一声,转头朝着监舍走去。
次日一早,沈眉便带了特赦令来,将林丫雀接走了。
楼内,大家挤在窗户边上,都在看着这一奇景。
吴丽芳更是拼命挤到了前排,大声朝着外面呼喊,“雀姐,雀姐,你莫忘了我啊!”
素来与吴丽芳不对付的,故意出声,“奥哟,人走都没跟你说一声,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伐。”
吴丽芳本就揣着一肚子怨气,林丫雀走得不声不响,根本没知会过自己,如今人走茶凉,她还不知如何自处,哪里听得这话。
当即大吼一声,“我撕烂你这婆娘的臭嘴!”两人打作一团。
有叫好的,有去喊看守的,也有懒得观看,只一心羡慕林丫雀的。
“要么说再努力都不如胎投的好撒,瞧瞧,红砂里的女霸王,一朝翻身都成了大小姐咯。”
“侬说,伊还会回来伐?”
“回这里做撒宁,来看你几个老相好麽。”
“……”
因着林丫雀的离去,红砂难得地热闹,就连看守们都凑作一堆往外瞧着。
人群之外,玉婉莺抱臂站在楼梯拐角处,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怕麽。”
她转头看向来人,正是张娟。
“不怕。”
张娟拿出烟来,想点,却又揣了回去,双手抱臂靠在墙上,叹了口气。
玉婉莺见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免发笑,“有话你就说,不怕憋出病来。”
张娟一脸无奈,“我只是替你可惜,大好的机会,只得拱手让给了别个。”
她见玉婉莺淡然地道,“也是没办法麽。”仿佛被摘桃的不是她一般。
不免纳罕,问出心中疑惑,“自昨日出了事后,便没见你有过片刻慌乱,而是迅速找到了办法,弄醒林丫雀,继而劝说她,还教会了她一番说辞。直到今日看着本该自己的位子,让她坐了去,莫非你就没有觉得世道不公麽?”
当事人转头看她,用她沙哑的嗓子笑着道,“世道何时公平过。”
此一言,倒是噎住了张娟。
玉婉莺指了指自己,“若世道公平,我何至于会来到这里,从人人钦羡的歌后,变成这副人鬼不分的模样。早在我母亲死那日,我便知道,不能靠期盼世道公正去过日子,合该把选择权都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她复又看向窗外,“在这里,不满无用,怨愤无用,争执无用,歇斯底里更是无用。我能做的,便是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往前走,达到我的目标。所以,我不抱怨,不恐慌,亦不钦羡。”
张娟见玉婉莺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由蹙眉,“林丫雀是甚么人,你比我清楚,她就是个地痞瘪三,说得话当不得真的。你真相信她会为你冒死弄来特赦令?”
“不。”
玉婉莺摇头,“我信的是自己。”
她拍了拍张娟的肩膀,“别担心,不过是只小喜鹊,绳子始终还在我们手里的,她扑腾不了太远。”
说罢,她收回目光,朝着监舍方向走去。
张娟看着她的背影,并未多麽乐观,心下仍旧七上八下,替她担忧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