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路每天都这般人声鼎沸。
方家的小汽车停在路边,沈眉拉着林丫雀的手,进了一家老字号成衣店。
她挽着林丫雀,一副慈母神色,“希鹊,这边是我常来逛的,料子款式都顶好的,先给你选几套成衣穿着,再让老板给你量量尺寸,定制些合身的。”
这一路,林丫雀都是目不暇接,只恨没生出八只眼睛,将这花花世界每一处都尽收眼底去。此时自是无不听从,连连应下。
待换上一套时新样式的旗袍,又从隔壁拿了双细跟皮鞋穿上,顿觉变了个人。沈眉对此甚为满意,早就见那套灰扑扑的囚服不顺眼了,当即便命雪柔拿去扔了,免得沾了晦气似的。
她接连给林丫雀挑了十几条旗袍,久违得找回了打扮女儿的乐趣。
倒是林丫雀走了几步,差点崴了脚,实在是穿不惯这开衩到腿根的累赘玩意,也受不住钝刀子磨人的高跟鞋,不顾沈眉的喜好,硬挑了套衣裳裤子布鞋,换了下来。引来了沈眉的些微不满。
可她可不管,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脚知道,她可不愿意为了这便宜娘委屈自己的身子。
继而,她又看上了隔壁金店里的珠宝,欣喜地挑来选去,想要的意思很明显。沈眉虽不差这仨瓜俩枣,可对于女儿这般小家子气的模样,颇为不耐。
虽是付了钱,回去的路上到底还是开了口,“希鹊,到了家,便不能这般看不出眉眼高低了,清楚伐?”
林丫雀只顾摆弄手中珠宝金饰,敷衍的意味很明显。
瞧见她这副模样,沈眉气结,不得不将话说得明白些,“你父亲近日并不在家,先去见过其它两位太太,家里全凭大太太做主,她一贯喜欢有规矩的人,你莫要将那套市井气展露出来,晓得伐?”
林丫雀自是无不应的,可等了半晌没见沈眉继续下文,不由转头问她,“那二太太呢?忌讳些什么?”
“她?呵。”
沈眉难得这般直白地不给人留脸,引得林丫雀的好奇心来。
坐在前面副驾驶的雪柔,转身接过话来,“小姐有所不知,夫人一贯与二太太不对付,多年来没事便要来找茬,近些时日因为身体不好倒是消停了不少,但也要谨防着她生出些七七八八来,您便面上应着,不必太将她当回事。”
林丫雀明白内里定然不会像雪柔说得这般简单,但也明白说多错多的道理,自己毕竟是个冒牌货,自保才是真理,没得参与到这些后院女人的是非当中。
然而她这般想着明哲保身,沈眉却并不愿轻易放过她去,想是难得能倒一倒苦水,拉着丫雀的手道是,“想来你也听说过前阵子小歌星杀了市秘书长那件事,死得便是你的异母哥哥方远,那黄璇英多年来仗着生了个儿子便谁也不放在眼里,如今定是老天开眼,让她生了报应。当年你被人掳走,她三翻四次挤兑我,害我恨不得自尽了事,让我好生恨她。如今风水轮流转,你回来了,依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会寻你不痛快,我儿,你定要离那毒女人远远的,知道伐?”
原那二太太便是方远之母,林丫雀不免想起玉婉莺来,但很快便将之抛之脑后,顺着沈眉的话敷衍地应着。听下来,方家可是乱得很,她可不想搀和进这泥潭子。
没多久,车子便驶进了方家。
沈眉带着林丫雀进入了后院得三层小洋房。
里面处处透着精致,用得都是些西洋玩意,装潢亦是洋派路子,一看便造价不菲。林丫雀看得眼睛都快花了。
待行至客厅,便见到了大太太陶婉君和二太太黄璇英,及拉拉杂杂的一堆婢子男仆。
见到真人,林丫雀才觉自己之前错估了,大太太并不如一般主母那般富态,而更细瘦,气度温和,端雅贤淑,看人的眼光亦是带着柔,令她心下放松了些许。
陶婉君拉过林丫雀,细细端详,眼中散发着怜惜,“回来便好,这些年为了寻你,家里每年都去南州,竟没想到灯下黑,你人就在上海,好在老天庇佑,你自己寻着路找回来了。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还未回话,旁边坐着的黄璇英便插进话来,语气发冷,“大太太还是先问清楚的好,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当作了方家的孩子,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气氛立时凝滞起来。
这时,沈眉柔柔地上前拉住林丫雀的手,目中含泪,“我生的孩子,还能认错了不成,姐姐是故意戳我的心。”
黄璇英最是腻歪沈眉这副哭哭啼啼地模样,“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别回头竹篮打水一场空,又闹个死活的,哭出一条黄浦江来。”
沈眉听了这话,更是哭的厉害,扯着林丫雀上前,拉起她的短襟上衣,露出肚腹的疤痕,给黄璇英看去,“这下你满意了罢!”
林丫雀皱眉,心内不喜,觉着自己成了杂耍的猴子,被人瞧来看去,却也碍于当下的场合,生咽下了这口气。
“够了。”
陶婉君发下话来,止住了黄璇英的话头,“你们两个往日拌拌嘴,我就当是姐妹情趣,如今甚么光景了,还这般不知礼数。璇英还病着,回去屋内歇着罢。”
而后,她目光温和地看向林丫雀,“希鹊刚回来,也多歇息,听闻你在那边受了不少的辛苦,这里有些钞票,你拿去花用,等以后再慢慢贴补你。”
说罢,她身侧的婢女便拿出一个锦盒,递了过来,林丫雀急忙接过。
那黄璇英见状,也摆手示意着送过来一个木匣,“既然是我方家人,我做姨娘的也不能寒酸,这里有些饰品,不值甚么钱,小姑娘拿去顽罢。”
有好玩意,林丫雀岂愿错过,她假意没察觉到沈眉的不快,也喜滋滋地接了过来,还谢过了二位太太。
旋即,便被沈眉带去楼上安置。一场归家大戏,才堪堪落下帷幕。
进了房间,一见便是精心布置过的,林丫雀却没心思多看,急切地打开两个匣子查看。大太太给的是一大叠钞票,二太太给得是些金银首饰,两样东西俱是价值不菲,登时便让她对二人好感倍增。
带她进来的沈眉见女儿对自己辛苦布置了几日的房子视而不见,只一心盯着那二人送的小恩小惠傻笑,越发地压不住火气。
她走过去,狠狠摁下两个盒盖,“车里我是怎么交代你的,这么快便忘了不成!”
林丫雀撇嘴,将两个匣子宝贝似的抱过来,放置身前,“我看两位太太挺好相处的,不像你说的那样。”
“你懂甚么!”
沈眉被气的一佛升天,彻底掩饰不住自己的火气,“方家的人哪有省油的灯!”
说完这句,她怕隔墙有耳似的,看了眼紧闭的门,复又压低声线,“不说大太太,就是那黄璇英都藏着八百个心思,你母亲我这些年都没斗得过她,遑论你个丫头片子。一点小恩小惠就收买了你,你眼皮子怎得这么浅!我寻你回来就是为了能压她一头,偏生你还替她说起话来!”
她气的不由戳了林丫雀额头,只觉得这女儿与自己实在差太多,一眼便能看穿心思,不由心内叫苦,觉着自己将她带回来究竟是对是错。
林丫雀见便宜娘的面色微变,立即将手中匣子放开,倾身抱住沈眉,“娘别生气,是我识人不清,你放心,以后任凭她们糖衣炮弹轰炸我,我都雷打不动,站在你这边。”
沈眉这才松了眉头,觉着好歹是自己的亲骨肉,而且还是方家唯一的血脉,等到老爷回来,自己的地位定然会越发牢固起来。只是,这女儿尚需调教一番,势必要让她与自己一条心才行。
于是,她搂着林丫雀再次哭了起来,述说自己多年来的不易,让女儿一定听话,远离其它二人。等到林丫雀赌咒发誓自己绝对听话,才满意离去。
而人刚走,林丫雀便再也装不下去,捂着头倒在床上。
这便宜娘简直林黛玉转世,大事小情俱要哭一哭。不,好歹林妹妹心思澄澈,可沈眉却是一肚子算计,眼泪不过是她的手段罢了。
林丫雀虽没多聪慧,可好歹在大户人家做过几年工,见惯了这类惯常以柔弱作武器的女人,看似软弱可欺,心思却比谁都狠。
光看她那精致的打扮,还有见面后的所作所为,便能猜到,她压根没多在意这个丢失多年的女儿。不过是觉着方家无后,寻她回来高低算是个仰仗。
想到今后要面对这一屋子的女人,林丫雀头都大了,这可不比红砂,拳头就是硬道理,要是没点子能耐,很可能转头就要露馅。想到这里,她登时便坐起身来。
这方家,不能留!
她扫视了屋子一眼,转身扯下碎花床单,将今日得的值钱东西全都包裹起来,预备夜半就离开方家,离开上海!
这并不是她一时意气,而是在答应玉婉莺后就做好的打算。她自认没那个手眼通天的能耐,帮对方拿到特赦令,就算能成事,她缘何要为玉婉莺冒这个险,两人连朋友都算不上。
玉婉莺之所以推自己出红砂,也不过为了一己私欲,你不仁我便能不义,没得谁亏欠谁。
因此,她才会顶着沈眉不喜,也买了不少金饰,拿了二位太太的好处,这些可都是自己今后安身立命的本钱!看着眼前这些不菲的财务,林丫雀快要笑歪了嘴,凭借这些家底,她随便找个小地方,就能吃香喝辣一辈子了!
生生挨到夜半时分,四处都一片死寂。方希鹊背着包袱,身手敏捷地自楼上阳台,悄悄攀爬了下去。她脚程飞快地穿过后院,来到后门的矮墙边上。
一个使力,她便攀了上去,眼见自由与幸福就在眼前,林丫雀兴奋地想要尖叫。
谁知,下一刻,脚腕一痛,她整个人栽了回去。
抬起头来,却见大太太陶婉君正带着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林丫雀只觉,完了,天亡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