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沉郁的气息,浓得让人透不过气。
玉婉莺率先让步,试探着开口,“这几日去了哪里,还要我打电话去寻你才肯来……”
话音未落,方东临动了。
他疾步走过来,一把揽住玉婉莺的细腰,旋即吻上了她的唇。
婉莺出于本能地推拒,但意识到对方是谁后,又顺从地张开了嘴,甚至还将两条手臂挂在了对方的脖颈之上,状似安抚对方情绪。
此举令东临越发血脉喷张,谁都知道他对眼前人肖想许久,是用年计算的日积月累。却谁也不知,这般放肆行径,就算曾梦中遇见,醒来他都会给自己一巴掌,觉得是对婉莺的亵渎。
然而,婉莺大婚,让两人摆在了名义上的母子身份之上,彻底绷断了他心内的弦。他发疯般地想要摧毁一切,包括方宏义,但他不能,所以他胆小地逃了,连婚礼都没敢前去。
嘶拉——
是旗袍被撕裂的声响。
也是唤回东临理智的刹那。
他停了下来,混沌的脑子得以平息,急欲退开,却被婉莺拉住了。
婉莺勾着他的脖子,“你若是想要我,随时都可以。”
这句话,刺痛了东临,他回想起当初婉莺四处唱歌时,遭遇过的骚扰不知凡几。便是那次他偶然见到衣衫不整踉跄而归的婉莺,才决定从青帮脱离,拉着黄包车日日载她,护她周全。
谁忘记那些岁月,他都不该忘记,更不该这般作践她。
他强忍着内心翻腾,脱下外套,罩在了玉婉莺的身上,而后靠到墙边,点了根烟。
屋内立时间烟雾缭绕,本就虚虚实实的光影,更衬得他面容模糊,影影绰绰。
婉莺见状,也自他口袋里拿了烟盒,凑近点燃,抱臂与他并肩。
“婚礼那日为何不来,方宏义刚认下你做义子,你都不来参加,传出去,恐会说你父子失和。”
东临狠狠将烟头掷地,转头眼睛发红地看着玉婉莺,“你真不知原因麽。”
婉莺与他对视,没言语。她嘴上擦的红脂晕染了大半,面颊也有些没散去的热气,可眼神却是一片冷清。
东临知晓,她在经历了这一切后,早就变成了无心的人。再说下去,也没甚意义,不由越发颓唐起来。
“我去了趟南州。”
他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随手开了墙上的灯,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抛之脑后。
婉莺却是蹙眉,从他的话里品出深意,“方宏义让你负责护送大烟?”
东临点头,走去旁边的盥洗室,简单洗了把脸。旋即用毛巾沾湿了水,拿出来递给婉莺,示意她将口脂擦净。
这才继续道,“他将大烟的生意交给我了,这几日,我就是在忙这件事。”似是在解释缘何没去参加婚礼这桩事。
但婉莺却放不下心来,“我说他没给你派活计,还另开一堂,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大烟的买卖害人害己,更何况如今时局不清,与洋人做生意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事做不得。”
东临接过她擦过的帕子,眸色淡定,“我知道,但方家的船也不是那么好搭,要是此时忤逆方宏义,你这边就越发被动了。”
说着,他复又走去盥洗室,清洗弄脏的毛巾。
婉莺跟了过去,“我已经拿到了不夜城,你不需要再为他卖命,万事还有我。”
东临透过盥洗室的镜子看向婉莺,“做大事总需要钱,你现在根基不牢,总要有些东西傍身。无事,我心里有数。”
婉莺还欲再劝,但东临却不欲再说这件事,“你电话里与我说的,我已经派了人去跟着宋凤仪,一旦她有何动向,都会向你汇报。这次我要出门久一些,留了小武在你身边,有事你只管招呼他做便是。”
说罢,他不等婉莺再劝,率先离开了这里。
只怕再待下去,他还会做出冲动举措,暂时只能用这般逃离的办法,搁置自己内心汹涌的情感。
待人走后,婉莺看着挂在毛巾架上的洁白巾帕,深深叹了口气。
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依旧貌美,却又陌生。
但这脆弱转瞬即逝,很快她便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转头走回办公桌前,继续看起账册报表来。
既已选好了路,便要不顾一切地走到底。
影院内,灯光还没落下。
林丫雀随着王阳的脚步,走进来,她是第一次来,稀罕地看了看,便要就近坐至第一排,却被王阳笑着拉住了。
他指了指上面,“我们的票在后两排。”
丫雀不解,“坐那么远,看得清么?”
“这与看戏不同,荧幕会将影像放大,坐的远才看得清,坐近了还要仰着头,累人得很。”王阳难得好脾气地与她解释。
“这里是最佳观影位。”
她似懂非懂,跟着坐到了中间的位子。
间或有男男女女相偕进门,还有洋人来此,但人数星星点点,无甚很多,倒也还算清净。
此时,屋内暗了下来,荧幕处亮起光线来。
电影开场了。
王阳见丫雀好奇的模样,不由解释道,“这是今年西洋最火的电影,喜剧大师卓别麟的《城市之光》,刚引进上海。”
丫雀自是没听过,她只认识唱戏的李林王林,不认识什么卓别麟。
她撇嘴,“不过是有钱人得矫情东西。”
影片开始,两人便没再说话,一心看影片。
林丫雀本来对这劳什子的电影兴致缺缺,只当是来见王阳的一个幌子,可随着影片里的流浪汉与卖花女相遇,竟是渐渐看入了迷。
时不时地捧腹大笑,又时不时地为主角捏把汗。
直到电影落幕,灯光再次亮起,她才恍然影片已经结束了。
王阳瞧着丫雀意犹未尽的模样,不由笑着道,“要不要再看一遍?”
丫雀摇了摇头,起身,“一次便够了。”
王阳颇为不解,“怎得看戏就喜欢一遍遍地看不停,到了影片就戛然而止了。”
两人边往外走,林丫雀边想了想,回道,“我没读过书,说不出大道理,就感觉这故事虽然好,但只该瞧一遍。”
王阳笑着接上,“回味。”
丫雀点头,眸中带光地看着他,“没错,是这个感觉。”
两人自影院出来,就近去了南京路附近的一家甜食店,此时还未到饭点,都不怎么饿,便想着找个地方坐一坐。
丫雀随手点了几个看起来可口的奶油蛋糕,王阳只要了杯咖啡,便落了座。
王阳继续方才电影院里的话题,道,“你觉得电影最后,两人会在一起么?”
丫雀咽下一口蛋糕,理所当然地道,“自然会在一起。”
王阳却是持不同意见,笑着道,“你可别将卖花女想的太好,她喜欢的一直是那个帮助自己的有钱人,可不是流浪汉夏尔洛。而且,世俗来讲,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一对不匹配的伴侣出现。”
他说后一句话时,盯着林丫雀的眼睛,似是意有所指。
但林丫雀并未察觉其中异样,闻此却是摇了头,“你误会了,我想的不是卖花女,我想的是夏尔洛。”
见王阳疑惑,她举起甜品叉子,对着自己点了点,道,“我也在底层混过,像夏尔洛这般的底层混子,对于喜欢的东西,是可以不择手段的。要我是他,定然会不惜一切代价,跟卖花女走到一起,哪怕只能得到片刻,也知足了。”
王阳没想到她是这般的想法,一时间竟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总是会被林丫雀脱口而出的一些话语所震惊,这是他从未触及过的领域,让他越发觉得眼前女人的新奇有趣,也越发移不开眼。
其实他知晓自己对林丫雀已经关注过多,该适可而止,但这种时不时出现的小惊喜,实在令他着迷,不知不觉便已深陷其中。
他看着林丫雀低头吃蛋糕的模样,实在心痒难耐,手比脑子还快,伸了过去,触到了她的脸颊上,引发了对方的错愕。
在林丫雀即将恼怒之时,他又缓缓收回了手,用桌上巾帕擦掉了手上的奶油,状似无意地道,“你吃得太不小心了。”
丫雀擦了擦嘴,这才发现吃得满嘴都是,便没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王阳暗自松口气,却又有些怅然。
一人吃,一人思,时间悄然而过,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王阳见她吃得尽兴,便道,“我送你回去。”
丫雀没应,却是觉得到了说正事的时候了,“其实,我父亲一直想与你正式吃顿饭,好好认识一番。”
王阳立刻便听懂了话中深意,嘴上仍是噙着笑意,眼中缱绻却是荡然无存,“方小姐,你我之交,就不必扯到其它人事了罢。”
“我当初之所以与你结识,你应该就知道我们方家的意愿。”
王阳后仰靠到椅背上,抱着双臂,无赖道,“这般说我可真是伤心,我还以为方小姐单纯为了我而来呢。”
林丫雀懒得与他兜圈子,“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王阳见她公事公办的模样,便明白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得道,“我不愿掺合到上海的争斗里,将来,我还是会回北平的。”
说着,他率先起身,“走罢,我送你回去。”
言语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林丫雀也没懊恼,只跟着他走出餐厅,走至车前之时,她突然笑着看他,“你不是想知道教我德州扑克的人是谁么,我带你去见一见她,如何?”
王阳眸中一闪而过的好奇,没有逃过丫雀的眼睛。
她想着,奥哟,又被那个死女人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