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方家到不夜城,尚需要些距离,玉婉莺一夜没怎么休息,在车上时倒是有些疲倦,于是靠在后座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是被嘈杂声闹醒的,睁开眼看了看,已到了不夜城外面的那条街口,但车子却停了下来。
“王叔,怎么回事?”刚醒来,她嗓子哑的厉害。
位于驾驶座的王司机不好意思地回头,“前方好像有人闹事,整条街都堵住了。您坐着,我去前头看看。”
王司机推门下车,顺着车流朝前走去。
玉婉莺看向窗外,发现这条街停满了堵塞的车子,时不时有鸣笛和咒骂声,也有不少行人,穿梭于车流之间。这条路倒是从未有过的拥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却始终不见王司机回返的身影,玉婉莺不由地有些着急。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砰——”的爆破声响,像极了枪声,玉婉莺当即打开车门,逆着逃走的行人,朝前方而去。
往前和往后的人们,争相拥挤着,使得原本不长的道路,甚是寸步难行。
玉婉莺绕至街边,才得以顺利往前行进。
走了半条街的距离,正是个岔路口,远远地已能看到不夜城的硕大霓虹牌匾,玉婉莺才终于看清这方发生了何事。
岔路口的左边那条街,挤满了学生打扮的青年男女,他们手中举着条幅或旗子,上面写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小日本滚出去,严惩汉奸卖国贼」,「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同时,青年男女们也在义愤填膺地喊着口号:
“小日本滚出去,严惩汉奸卖国贼!”
“小日本滚出去,严惩汉奸卖国贼!”
……
声音响彻天际,振聋发聩。
与此同时,许多警员、卫兵,正站在示威的队伍最前方,高举喇叭,对着学生们喊话。
“学生,快回去!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此言激发的学生们越发激动,疯狂朝前方涌动起来。
有义愤填膺的学生高喊着,“怎得只会对同胞不客气,有能耐你们将日本人也不客气啊!”
群情激奋,惹得喊话的警官面色很是难看。
他拔出手枪,对着天空。
砰砰砰砰——
一连串的爆破响声,炸裂出声。
然则,这声音却并不是那手枪所发出。
玉婉莺顺着声音望去,见到的便是岔路口的右侧街道。
街口的那座二层楼的大店,不知何时易了主,此时正是开业之时。
门口放满了精美花篮,还有大排长龙的客人,翘首企盼着。
而那响声,正是店铺伙计所点燃的炮竹。
看那一地的红削,想来应是点了不下数百挂了。
炮竹声中,方才的活计高声呼和道,“今日新晋烟馆开张,店内烟品统统优惠,买的多送得多,各位老板客人们定要把握好这一机会啊!”
此一言出,得到了那些排队之人的叫好喝彩之声。
“小哥儿开点开张咯,我等不及要尝尝新烟草了好伐!”
“是的咯,我家那口子就喜欢你家这新香烟,指明要抽呢!”
“我每一款都要来上几盒的咯!”
……
炮竹声下,一片欢声笑语。
玉婉莺看着左右两边,这如此割裂的画面,呆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欢庆的炮竹声,盖过了声声枪鸣,也盖过了学生们撕心裂肺的怒吼和求救声。
警官与卫兵镇压不成,强自使用武力驱逐,警棍狠狠敲击在这些爱国青年的身上。可青年们并不后退,众人顶着身上的伤痕,高声唱着: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玉婉莺从未听过这首歌,却不妨碍她被歌词所深深震撼。
作为曾经的夜莺歌后,她熟知世面上所有的知名歌曲,地方小调,可是这般振聋发聩到灵魂的歌曲,她是第一次听。
她站在两条街的分岔路上,左耳响彻着铿锵的歌曲,右耳听着源源不绝的炮竹声。左边是公然对抗权力的先驱者们,右边是陈腐老化的旧世界。
玉婉莺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荒诞。
“玉老板!”
王司机恰到好处的出现,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
他带着玉婉莺回到车上,绕了小路,终于得以脱离那段拥堵。
路上,他解释着方才之事,还对如今时局阐述着个人观点,可玉婉莺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的脑子里,一直在反复回想着方才的歌曲与炮竹声,久久不散。
等到车子驶入不夜城,玉婉莺还没回过神来。
刚下车,便见大饭店门口等候的江茹,冲了过来。
“莺姐,不好了!”
玉婉莺看着大惊失色的江茹,心中如坠大石,登时便朝着楼上奔袭而去。
待她打开丫雀那间房门,见她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手腕处缠了厚厚一圈的纱布。
林丫雀割腕了。
江茹哽咽着,“昨日你不在,方小姐状态便不太好,屡次问你去了哪里。见我帮她收拾东西,得知了要去医院一事,便越发狂躁了起来。直到今早,王司令打了电话过来,方小姐接了,具体说了什么我不知晓,但等我来敲门送早饭时,便没人应声了。我想起上次的事,不敢等,拿备用钥匙开了门,却发现她躺在浴室里,已经……”
她声音抖得不像话,说到最后,已是崩溃了。
玉婉莺拍了拍她的肩膀,“辛苦你了,你先出去罢。”
江茹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玉婉莺的脸色,没再多言,转身离开房间,将房门关上了。
玉婉莺缓步走向床边,看向昏睡中的林丫雀。见她头发乱了几分,便出手去为她抚顺。而后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她深吸了口气,直起身想去打电话质问王阳,却发现丫雀枕头下露出了信封的一角。
疑惑抽出,打开时,便明白了,这是遗书。
婉莺,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是走了。
此前接到了王阳的电话,他不知我身上发生之事,只以为我权衡利弊后没有赴约,却还是选择妥协,回头来寻我。但奇怪的是,听着他的真心话,我心内再无往日的触动,脑子里混混沌沌,只想着吸几口大烟这东西。
这东西着实可怕。它毁了我的梦想,也彻底摧毁了我。
许是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过上这般安稳的生活,上天决定收起这些眷顾来。以前我遇到什么机会,都会死死去抓住,可这一次,我突然就没了对抗下去的心气。
这个东西实在太歹毒了,它无时无刻不在入侵我,入侵我的脑子,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把我一层层剥开,那些卑劣想法全都展现了出来。
我很后悔之前求你喂我一口大烟,那时候我好像不是我了,这个躯壳里的不是我,而是被外来的什么东西占据了,它一直叫嚣着想吃想吃,没了自尊和人格。
我知晓你不会放弃我,可还会忍不住地想,你是不是就此对我失望,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日日受折磨。
此时我短暂的清醒过来,发现了自己正在越来越卑劣,越来越被那东西控制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宁可去死,也不能活成这样。
婉莺,你好好活着罢,千万别沾上这要命的东西,替我活着。
活了二十几年,也没留下什么像样东西,银行户头里存了些我之前在方家存的珠宝首饰,你去拿了罢,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婉莺,我好恨,真的恨,可又不知该去恨谁。
滴答——
一滴泪落到了最后一行字上,晕染开来。
玉婉莺反复看着那一团字,「我好恨」,字迹逐渐模糊,直到看不真切,可却已经砸到了她的心头上。
是啊,是该恨,她也恨。
可是,该恨谁呢?
恨自己的无能。
恨丫雀的自暴自弃。
恨背后之人的狼子野心。
猛然间,她耳边再次感受到一阵炸响,炮竹声遮掩下的枪鸣声。
她想起岔路口那一幕。
这样的画面,是不是正发生在这片国土的每一个角落,无数的烟馆正在崛起,吸食着丫雀这般坚强人儿的意志。
该恨!
恨每一家烟馆!
恨搭建起烟馆的每一个人!
恨烟馆背后昭然若揭的丑恶用心!
恨每一个试图侵蚀这片土地上只想认真生活的人们!
玉婉莺眼前模糊的世界,骤然变得分明起来,她从未如此清晰过,她的骨头里正往外挣扎着喷涌而出一种东西,那叫做愤怒。
她爱怜地看了眼床上的丫雀,伸手摸了摸她冰冷的脸颊。
旋即,她拭干泪痕,转身出去唤来江茹,冷静吩咐道,“联系北岛,我要与她见面。”
江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正欲开口询问,可是看着玉婉莺从未有过的眼神,她又止住了话头。
等她领命走出来时,还在思索这件事时,陡然看见走廊外射进来的刺目阳光,她转头看出去,日头正盛,不由愣怔出神。
莺姐方才的眼神,与这光亮如出一辙,刺眼却绚烂。
她的身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