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狭小屋子里却门窗紧闭,黑洞洞的。
桌上摆着一盘半生的牛肉,夹着血丝,红艳艳的,好这口之人定会垂涎欲滴。
田东临夹起一块,丢进嘴里咀嚼,没两下,他便冲去灶房的秽桶里呕吐不止。
动静稍歇,他顶着苍白的脸回到桌前,再次夹起一筷子来。
便这样周而复始地折磨着自己。
他看着盘子里的血肉,眼中浮现的却是医院里马秀梅死后的模样。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方知晓,被缢死的人会眼里耳朵鼻孔里会钻出血来,这大抵便是说书人讲的七窍流血。
自从回来后,那张流着血的脸便时时浮现在他眼前,让他食不下咽。可他没时间害怕,他还有太多事要去做,这虽然是第一次,可绝不是最后一次。他要走的,定是一条不归路。
想起监狱里婉莺的模样,他心如刀绞,当即再次夹起一筷子,塞进嘴里。
这一次,终是没有再吐出来。
清晨,田东临拎着包袱,走出房门后落了锁。
住在一个院落里的都是些卖苦力的,早早便起来做饭、收拾行当,见着东临这般,有往日里交好的便与他打起招呼来。
李家婶子一边淘米一边走过来,“侬是不是病了伐,几天都没见你出去跑车子嘞。”
田东临摇了摇头,“没有。”
王家男人眼尖,看到他手上的包袱,好奇问道,“小田这是要去哪里伐?”
东临将包袱栓到黄包车上,回道,“有人介绍了江城的短工,估计个把月不能回,准备将车子租赁出去。”
王家男人一听,连连点头,“这可好,江城人阔绰,短期工拿的比这边多了一倍嘞,你好生赚钱。”
李家婶子也跟着附和,“家里边放心好嘞,有我们看着的,不会出大事情的。”
田东临谢过街坊们,拉着车子走了。
等见不到人影了,李家婶子方才叹了口气。
“自打婉莺一家出事,小田就整日闷闷的,生怕他出什么事哟。”
王家媳妇跟着附和,“是的呀,谁能想到个小妮能做出这等事情来。”
李家大叔抽了口旱烟,“走了也好,散散心,兴许就想开咯。”
几人又聊了几句,便各忙各的去了。
田东临去了人力车行,并未像对街坊们所说的那样租出去,而是径自将黄包车卖了。手续办妥,银钱两讫。
他揣着钞票,走出车行之时,回头看了眼那辆陪了他十年的车子。
当年,为了婉莺,他脱离青帮,决定做车夫日日接送她。
如今,亦是为了婉莺,他放弃拉车,准备重走老路。
十年光阴,宛如一个圆,兜兜转转,总归还是走回原点。
他心内默默地祈愿,似是对老伙计,也可能是对自己,愿有天婉莺出来,他还能再次拉起车子,接送于她。这便足够了。
收敛情绪,他转身,大踏步地朝着法租界而去。
他脚程快,很快便来到一处三层高洋房,径自敲响了二楼的一户人家。
好半晌,门内才传来趿拉着拖鞋的声响,伴随一个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哪个小赤佬大早上来敲门,个老子的……”
门开了,待曲城看清来人,当即停止了话头,转为惊喜,“田哥,哪股风把你吹来咯?”
田东临见曲城胡乱地套着睡袍,一副还未睡醒的样子,便知不是来得时候,正欲告辞,却见门内出现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径自攀上了曲城的脖颈。
一个同样衣衫不整的女子,娇气地抱怨着,“谁呀,大早上来扰人清梦,不知道曲爷你都睡到晌午的嘛。”
田东临面不改色,“是我考虑不周,晚点再来寻你说事。”
曲城看到田东临拎着的包袱,心知定不是小事,急忙扯住他的胳膊,“别走,别听这娘们儿胡诌,我本来就要起了,田哥,你进来等我片刻,我马上收拾妥当。”
不由分说将田东临拉进门,毕恭毕敬领着进了客厅,而后急急回到卧室换衣服,惹得女伴不悦。
“哪来的大人物,让你这般看重。”
曲城满脸不耐,“去去去,你懂什么,这可是我亲哥哥!”
那女子听了更加气恼,摔摔打打就要闹起来。
曲城自是知道她的尿性,拿起钱夹就丢给她,“找你那群小姐妹逛街搓牌九去,钞票不花完不许回来。”
女子打开钱夹一看,张张都是大钞,登时便熄了火,笑意盈盈地给了男人一个香吻,而后随意收拾了下便出了门。天大地大,钞票最大,管他跟哪里来的野哥哥叙旧呢。
见人走了,曲城火速拾掇好了,又像模像样地沏了茶,端着几样点心,喜滋滋地进了客厅,毕恭毕敬地将茶点放到田东临面前。
“田哥,吃早了吗?”
田东临摇了摇头,也没客气,就着茶水吃了块糕点。
曲城看了眼他脚边包袱,不解地道,“田哥,你这是?”
田东临咽下那口清茶,不疾不徐地道,“将黄包车卖了,想求你帮个忙。”
“奥哟!”曲城一脸不赞同的模样,“有什么事你吩咐弟弟就是,说什么求,是想要我的命哟!”
田东临并不托大,“这些日子已经麻烦了你不少,实在是没别的门路了。”
他一个孤儿,在上海滩本就没甚亲眷,脾性硬直,朋友交得也不多,这曲城算得上是一个。婉莺出事后,他无计可施,便找到了在青帮里任职的曲城来。委实是帮了不少忙。
曲城听到这话,却很不乐意,“田哥你这话可是伤了弟弟的心了,你我是甚么交情,当年我个瘪三来上海滩讨生活,实在没生意只能做偷儿,要不是你,我早被人打死特了。侬带着我进青帮,后头走了还把手底下得用的人给了我,这才有我今天的好日子,在我眼里,你就是我亲哥哥。要不是你不愿意,我早将你拉来跟我一起住了。你有事情就说,就算要了弟弟这条命,你看我眨不眨眼!”
田东临见他气闷得扭过身去,不由心下松了两分,凑过去拍了拍他肩膀,“你别多想,我没与你生分的意思,何况你有如今的出息,也是你自己拼来的,我当年也是举手之劳而已。如今来找你,是想着你寻条门路,我想回青帮。”
听得此言,曲城顾不上生气,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你终于想通咯,这些年我一直劝你回来,你都不听,非要跑那劳什子的黄包车。依我说,田哥这样大的本事,在青帮里,怎样也该做个大老大的位子。这下可好了,你回来,我们兄弟齐心合力,肯定能闯出点名堂来。”
他兴奋地坐不住,满地乱走,嘴里盘算着该去找哪个大老大说说这件事,将田哥给弄到自己的码头去。
田东临无奈地打断兄弟的幻想,“你先别急,我话还未讲完。”
他拉着曲城坐下,继续道,“我无意回码头,而是想去本家做事。”
曲城愣怔,“去祖爷那儿?”
“正是。”
曲城皱眉,好言相劝道,“田哥,不是兄弟拦着你发财,而是本家那边不像你想得那般好往上走,进去了就是杂工,累得很,而且规矩大,前院后院一屁股事情,更何况,祖爷并不是那么好见的。要做事还是要去码头,你要是怕累,兄弟肯定不给你委派差事,到了那边就像到自己家一样,我能亏待你麽。”
这番话委实说得掏心窝子,若是张扬出去,曲城定没好果子吃,青帮的规矩繁多,敬长便是最重的一条。
田东临知道他是真心为自己考虑,可他有自己的想法,解释道,“曲城,我此番来找你,并不是为前途,而是有一桩事必须去做。事关重大,我暂时不能向你透露,否则容易牵扯你跟着遭难,你只需信我,将我引去本家便是,其它的无需多言。”
曲城一听,便明白这哥哥是铁了心了,慨叹一声,犹不死心,“打定主意了?”
田东临略微点头,眼神坚毅。
曲城便知说服不了他了,只能作罢,“罢了,你总有你的道理,我晚间便去帮你打点此事。只有一事,你需答应我,否则我绝不帮忙。”
“你说。”
“若你在本家有了难事,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不许觉得带累我而自行忍着。兄弟虽然没甚大本事,但这些年多少交了些朋友,总归不会看着你吃亏。”
田东临见曲城难得认真,心中越发熨帖,不由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枚笑来,“好,我答应你,有事第一个便告诉你。”
曲城这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而后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不由道,“快晌午了,走,咱们兄弟去金谷轩点几个菜,喝几杯,难得你今日得闲,往日想见你都难呢。”
田东临笑着应下,与他揽着朝外走去,“怎得过了这些年,还是爱吃这家饭店。”
“奥哟,阿拉毕竟是四川人,别的都改了,就这口辣怎么都改不到的咯。”
两人说说笑笑,走了出去。
房门打开,只见日头高声,阳光尽皆倾洒进来,东临憋闷了多日的浊气,散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