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福特汽车缓缓驶进了铜仁路。
开着车子的曲城指着右前方一栋老宅,“那便是本家的宅子了。”
田东临看了过去,只见一扇硕大的双开木门,两侧各自摆着石狮子,与旁的宅邸没甚区别,很是低调。
“倒是第一次来。”
曲城笑着道,“当年咱们也排不上名号,怎么有机会来主宅,这些年我来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说着,他自大门开了过去,看向后视镜解释道,“咱们去后门。”
田东临点了点头,他们这般的小人物,自不值得让本家开正门接待。
车子很快便停了。
曲城却没下车的意思,转身交代田东临,“弟弟早托人与管家打了招呼,里面自有人接应,弟弟这样的身份,不便进去。”
东临了悟,青帮规矩严格,码头那边的人没要紧事不得进入主宅,以免生出不必要的风波来。
他感激地看了眼曲城,“这些时日辛苦你了。”旋即拎起包袱,准备下车。
曲城拉住他,“你我兄弟,何须说这些场面话,这个哥哥拿着。”
下一刻,田东临手里被塞进一个厚厚的信封,无需看便知里面是钞票。
正欲拒绝,就被曲城摁住,不赞同地看着他。
田东临失笑,只得将这份心意塞进包袱里,这才得以被放下车来。
亲眼瞧着曲城开车离去,他才拎着包袱,敲响了方家后门。
很快便有人来应门,是个年轻的后生,他看了眼田东临便认出来人,招呼着他进来,“曲城介绍来的?”
“是,田东临。”
那人便引着他朝着院子里走去,边走边说,“我知道你,曲城那小子都快把你这哥哥夸上天了,就是不知道你怎得非要来本家,码头多好啊,要不是我爷叔在这边,我都想去那边赚钞票。”
名唤刘武的小子,话实在有些密,三言两语便交了底,对田东临毫无设防,明显与曲城的关系不错,捎带着对他的态度也好上几分。
田东临本就不善言辞,闻言也只能含糊应着,并不肯细说。
好在刘武也不追根究底,说着便岔开了,“我先带你去见管家,从那边领了差事,再带你去安置的地方。”
随之,两人便朝着后院走去。方才从外面看不出宅子内里乾坤,如今刚好有时间仔细瞧瞧,这才知道方家有多大,都聊着这么会子,都还没进院。
刘武见田东临露出好奇之色,介绍了一番,“祖爷不喜欢露富,所以外面看不出甚么,其实本家是这一片最大的一片宅邸,好像是前清时期一个老爷的地方,前后三进。”
说着,两人跨过了一道小门,终于豁然开朗,见到一片花园。而那花园另一头,竟是立着一处三层洋房。
刘武解释道,“这是几年前把一处院子推平了,新起的小楼,专门为太太们建的,没有吩咐不得乱去那边。”
田东临心内一一记下,没有多加言语。
等穿过洋楼,立定于一处偏院门前,刘武才让他进去。
田东临从善如流,毕恭毕敬地敲了敲,得到响应了才踏进去,方见到里面正歪在榻上看本子的老者时,低头拱手,“齐管家,晚辈田东临。”
那老者抬起头来,眼里透着精光,上下打量了田东临一番,才开口,“不必多礼。”等对方起身,复又道,“我约莫知道你以前的事,不管你是什么想法,既然来了,就要守本家的规矩,但凡出一点差错,谁也护不了你。”
田东临再次躬身应下。他知自己的事情定瞒不过,也没想藏着掖着,管家这番说辞,不过是下马威,让他招子放亮一些。
齐管家见他进退有度,眸中的审视褪了些,“回头去前院帮着跑腿,做些杂事,没召唤不得轻易到后院去,尤其不能惊了太太,知道吗?”
“小子省得。”
“行了,让小武带你去安置罢。”
田东临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任由刘武带自己去下人房安置。
刘武得知了他要去前院,不由一拍大腿,“奥哟,前院的事情又多又杂,怎得拿到了这样坏的差事。”
见田东临仍是那般八风不动的模样,刘武不免替他着急,忍不住凑近,压低声音,“前院都是些本家的老油子,没甚大本事,却手眼通天的很,最是喜欢欺负新人。你去那边,定少不了要被使唤。要我说,还是去码头最为稳妥,哪有这些弯弯绕的晦气事。”
对此,田东临面色不变,只向他道了谢,并没多言语。
他跑黄包车多年,吃过的苦,受过的亏不知凡几,区区几个下人的刁难,也没甚么好在意。
刘武见他这副油盐不进,也知自己劝不动,将他带到了下人房这边,给他选了个收拾妥当的单人房间,嘱咐有事可以去后院找他,便告辞了。
田东临扫视了一圈居住环境,而后便开始收拾带来的东西。
当他打开包袱,看到压在里面那本婉莺的简报时,忍不住摸索了下封皮。
之所以执意来到方家本家,乃因十年前他还在跑码头时,拿到一批成色不错的货,被方宏义的亲信犒劳,请了桌席面。席间,亲信底下人喝多了,道出方家有一秘辛,导致方宏义每年都会去南州两次,像在找什么人。
方宏义为人谨慎,接手青帮后从未出过岔子,要想短期内迅速接近此人,只能剑走偏锋。任何大户人家的后宅,都是最多秘密的地方,只有来到这里,才能尽快弄清此事。这便是他舍弃了码头那边爬得快、油水足的缘由。
他珍惜地看着简报中婉莺的面容,低声自语,“婉莺,再等等我。”
这日开始,他便成了方家前院的一员。往日里的工作就是帮后院的人物们跑跑腿,干些促使活计。
开始时候,本家原本那些人还算对他客气,可等发现他就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后,便不将他看在眼里了。前院所有的杂活儿,基本都交给他处理。
东临对此毫无怨言,终日都在埋头做工,或者顶着日头东奔西走。
这一来,前院的老油子们更加瞧不起他,认定这就是个哑巴傻子,任人欺负,支使他越加肆无忌惮,对待他也越发随意起来。
是日,管家派人采买了许多米粮干货,整整一大车,让前院的人来拾掇到小仓库去。前院的小管事范长龙连连应下,带着几人像模像样地将车拉到小仓库门前,可到了地方,他和两个底下的就坐下纳凉抽烟,只将活计甩给田东临一人。
田东临二话不说,就干了起来。
那三人见着这傻子忙进忙出的,想来得忙上一阵,干脆拿出纸牌,准备玩上几局,边玩边闲聊上了。
“不年不节的,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家里要办喜事不成。”
范长龙丢出一张牌,随口接道,“你还不知老东西的德行,就喜欢囤东西,生怕这仗打到这边。”
这话点了另一人的笑穴似的,哈哈大笑了几声,才回应着,“再怎么打也轮不到上海滩啊,这要都沦陷了,那咱们跑都不用跑,直接投降得了。”
范长龙笑着给了他头上一巴掌,“胡说些什么!”
“我觉得阚哥有理,上海可是比北平还安全呢,你看咱这租界里什么洋老外都有,大炮肯定轰不到他们自己人头上咯!”
先前被打的那个顺茬接话,“对头,而且咱们祖爷是什么人物,真要出事了肯定第一个就能知道风声。”
听到这话,范长龙也跟着点了点头,旋即一甩牌,赢了。
二人笑呵呵地掏钱,洗牌。
这时,田东临大汗淋漓地自库房出来,又扛了一袋米进去,三人扫了一眼,没把他当回事。
捋牌的时候,阚哥顺着方才话题,好奇开口,“不过,祖爷有阵子没回主宅了,最近又包下了哪个女星不成?”
另一人面露揶揄之色,调侃道,“又换了?之前不是那个董圆圆么,我去给祖爷送东西时见过一次,真真是个绝色。”
范长龙假意生气,狠狠摔下要打出的牌,呵斥道,“祖爷的玩笑也敢开,不要命了嘎!”
说罢,他看了眼又从仓库里走出来的田东临一眼,而后对着二人暗含警告之色,意思这里有外人。
可等田东临再搬东西进去,阚哥浑不在意道,“这就是个憨包,您怕甚么。”
范长龙面无惧色,意在敲打,“老子怕甚么,就是告诉你们小心使得万年船。更何况,祖爷是去南州了,哪有时间混迹温柔乡,以为整日跟你们两个小瘪三一样。”
“又去?这都多少年了,还没放弃?”
“怎个放弃?”范长龙看了眼仓库内,见田东临没出来,不由凑近小声道,“大少爷刚没,祖爷膝下没了仰仗,不得更紧锣密鼓地去找那流落在外的。”
二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要说祖爷也是命途多艰了,早些年被人抱走了小姐,今年又没了大少爷,造孽哦。”
这时,田东临再次走了出来,范长龙当即收话,“行了,少碎嘴这些有的没的。”
那两人也从善如流,没再继续,专心打牌。
三人不知,背对着他们搬货的田东临,眼睛却是透着光亮。方家秘辛,原是流落了一个小姐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