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雀将自己关在家中已有数日了,不出去逛街听戏,弄得沈眉都有些不适应她这么安静,来试探了几次,都被她打发了。
她其实也不知自己是怎得了,只那日不夜城一别,王阳便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往日没事都要寻借口打电话邀约她出去的人,突然就不见人影,一时间让她颇不习惯,做事情也百无聊赖了许多。
还有一层缘由,九·一八事变的突然发生,让她对当下的处境也产生了些许犹疑。她不过一介小人物,从未想过时局问题,以前更是觉着战争永远波及不到上海来,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顶着。
但这次事件带来的余波,让她再也无法装聋作哑,无法像从前一样随波逐流,她该为未来做一番打算了。可这盘算毫无头绪,如今哪里能是绝对安全的呢。想了多日,头都痛得吞了几颗药丸下去,仍旧是一无所获。
这时候,她无比痛恨起自己的愚钝来。要是以前多读些书,看些报,是不是就能像婉莺那般聪慧,不至于在站在人生岔路口时,还是脑袋空空如也。没得让人烦忧。
想起婉莺,她才恍然两人已经有些日子没见了,最近也没见她回老宅这边。她暗忖脑子真是不够用,起身走至电话机旁,想要给不夜城去个电话问询一番。
铃铃铃——
电话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她愣神了一瞬,心有所感似的,清了清嗓子,接起来。
那边传来王阳的声音,约了明日见面。
直到挂了电话,林丫雀都有些没回过神来,她直觉,对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我要回北平了。”
“日本在东北的行径,影响了北方整体局势,我不能再坐以待毙。这次回去,父亲很可能会派我去东北支援前线。”
公园里,王阳每开口说一句,都让林丫雀心内颤上一颤。
一时间,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与我一起走罢。”
“东北一旦沦陷,以上海的位置而言,日本人绝对要采取行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你随我回北平,我保证会护你周全。”
王阳不再像往日那般浪荡公子模样,整个人都变得锋芒毕露,说话也是直击要害。到此时,林丫雀才意识到眼前男人是个军人。
战事起,军人的宝剑便出了鞘。这才是真正的他。
林丫雀受到不小的震荡,无论对王阳,还是对他的提议。
“我……”
她心乱如麻,没个章程,出口都变了调。
王阳看了眼手表,当即道,“我三日后启程,你可以仔细考虑一番,届时,我在车站等你。”
“还有许多交接手续要办,我先走了。”
言毕,他不给林丫雀反应的时间,大踏步离去。
林丫雀伫立在原地,看着王阳的背影,心想,若是自己不走,这便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相见了罢。突兀地,她喉间哽了一瞬。
有些不舍。
她对这个男人,还是动了心思。
只这一刻才微有所觉,不知是否时候已晚。
就在她心内天人交加之际,前方那个宽厚的背影,猛然转身,去而复返,回来将她一把揽在怀里。
“林丫雀,我等你来,你一定要来。”
扑通通,林丫雀的心,彻底乱了。
这是他第一次喊自己真名。
回到家中,林丫雀陷入了更大的茫然之中。
她一会儿拿起电话,想干脆地拒绝王阳,一会儿又鬼使神差地拿出皮箱,试图收拾行李。
这般反反复复,魔怔似的,过了一天一夜。
到了第二日夜里,她把自己逼得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实在没法子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来喝酒吗?”是玉婉莺的声音。
林丫雀第一时间松了口气,但很快心内又陷入了新的七上八下之中,纠结片刻,她答应下来。
简单收拾了一番,她出了方家。
约在了玉婉莺办公室,林丫雀站在门口,提了提气,最终按动了门把手,走了进去。
门开至一半,她看到玉婉莺坐在沙发上拿着酒杯,急切道:
“婉莺,我……”
没等说完,门已大开,露出了旁边的张娟和顾昔文。
登时要出口的话,便缩了回去。
张娟对她打趣着,“大小姐怎得来这么晚,要自罚哦。”
丫雀强装无事,笑着走过来,拿起桌上倒好的酒杯,一饮而尽。
惹得顾昔文一阵怪叫,“嗬,女中豪杰啊!”
几人熟络地坐下,喝起酒来。
顾昔文明显酒量一般,两杯下肚舌头便有些打结,说话也不管不顾起来,她看向张娟,大咧咧问道,“宋家大小姐,你好好关照着伐?”
张娟拍了她一下,“莫要乱说。”
“这里又没得外人,说说怎得了。她之前那般对付婉莺,如今风水轮流转,倒霉也是活该。快讲讲,近日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没甚乐子可言。”
张娟无奈,只淡淡地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丫雀和婉莺昔日的狱友,与她一间牢房。”
“小花?”婉莺询问。
张娟点了点头。
玉婉莺不由笑了,“她是个好的,给她和那帮子小姐妹送的东西,可收到了?”
顾昔文抢白道,“你吩咐的她能忘么。不过既然跟你们要好过,怎得不弄出来?”
“她不愿意,”婉莺摇了摇头,“她说外面已经没亲人了,还不如在里面快活。”
说话间,她见林丫雀一直静默着,不由纳罕,“你还记得刘小花那几人吗?”
丫雀显得有些意兴阑珊,闻言强打起精神来,“哪能忘呢,那时候在红砂,你跟我打擂台,那几个不还是从我这里倒戈的咯。”
听得这话,几人不由再次笑了起来。
顾昔文可惜地直拍大腿,“早知道红砂这般好玩,我也该去那儿的。”
张娟却是无奈摇头,“哪有她们说的这般轻松,那时候,大家都不怎么好过。”
似是回忆起了从前光景,林丫雀怔怔出神,又不出声了。
见状,玉婉莺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而后说起了正事来,“前两日,我碰见阿云了。”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张娟先是心头一紧,“她没死?”
玉婉莺点头,“如今是日本军部委任的驻上海经济情报科科长。”
丫雀眉头紧皱,“这人竟然来头这么大?”
“等等!”
顾昔文打断几人,“她是不是叫北岛云子?”
“你认得。”
“上次和局长吃饭时候,意外听到的。什么经济情报科,说着好听,不就是来蚕食我们的间谍么。这头衔就是日本人自己给冠的,倒是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呸!”顾昔文面色不善,她讨厌这些洋鬼子日本人。
玉婉莺闻言,断定道,“看样子,她已经跟一些高层搭上了,不然行事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张娟叹气,“如今的日本人有什么不敢做的,他们俨然将我们的领土当成自家后花园了。”
听到日本人几个字,林丫雀越发不安起来,“她来找你作甚?”
“她想与我合作大烟生意。”
林丫雀眉头皱的越发紧了起来,她暗暗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顾昔文正气凛然地道,“不能与日本人合作,否则不成了通敌卖国的汉奸了!”
张娟却是想得更深些,“此人来头如此之大,之前却能在红砂隐忍一年多的时间,着实深不可测。她靠着对你施恩,得以逃离,如今竟又回到上海来,这般心智坚韧果决之人,很难对付。跟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丫雀越听越心惊,着急道,“婉莺,你千万不能答应她!”
玉婉莺笑着拍了拍她,“我自然是没有答应的,否则我何苦前些时日劝方宏义砍掉南州的生意。张娟说的对,与日本人做生意,无异于与虎谋皮,这点我拎得清。”
闻言,张娟放下心来,她感觉肩膀一沉,发现顾昔文竟是打起了瞌睡,头砸到了自己身上。
只好起身,扶着顾昔文,道,“这家伙喝多了,我送她回去。你们万事小心,改日再聚。”
玉婉莺起身搭把手,送至门前,嘱咐门外之人送二人回去,这才回返。
她看着林丫雀心事重重的模样,走了过去,问道,“是遇到什么事了?一整晚都心不在焉的。”
林丫雀看着玉婉莺关切的模样,咬着下唇,想了想,终于开口道,“婉莺,我们离开上海吧。”
闻言,玉婉莺睁大了眼睛,“怎得突然出得此言?”
“我……”
她焦虑的坐不住,起身去窗口点烟,“这北岛云子明显不是善茬,她既然盯上了你,很可能会再来,绝对会给你带来不小的麻烦。”
“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怕她。”
丫雀吸了口烟,“可是走了一个她,还会来别人,你现在在上海滩名气这么大,都快盖过方宏义了,树大招风。”
“丫雀,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的仇已经报了,何必还拘泥这个漩涡里呢。”
玉婉莺看出她有事隐瞒,逼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丫雀转头看着她,“王阳明日回北平,要带我走。”
气氛一下子沉静下来。
初时,玉婉莺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她受到的冲击实在不小。
以前她也曾开玩笑般问过丫雀,要不要送她走,可真当这一天到来,玉婉莺却是笑不出了。
她以为,两人经历了那般多的事情,是不会有分开的那天的。
她早已将丫雀视为了姐妹,亲人。
“所以,你为了个男人,要离开……”
……我,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