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东临推开了酒吧大门。
只见玉婉莺正坐在那里细细品酒,王阳早倒在长凳上呼呼大睡。
玉婉莺一脸好笑地道,“他喝了一整晚,实在撑不住,睡过去了。”
东临点了点头,走过去架起王阳一只胳膊,轻松将其抬起来,“那我先让司机送他回去。”
说着,便将人架着,走了出去。
玉婉莺喝下杯子里剩下的一点酒,也朝外走去。
南京路上行人寥寥,一些早点铺子在准备出摊,她感觉到了几分熟悉的滋味。
等东临将人送走,回转过来,对她道,“我打电话再叫一台车过来。”
人还没进门,却被玉婉莺拉住了手臂。
玉婉莺指了指街角,道,“我想坐黄包车。”
东临顺着望过去,发现有个年迈的老者,正蹲守在黄包车旁,啃着一个白面馍馍。
他看着玉婉莺眼神里的笑意,福如心至,朝着老者走去,从钱夹里掏出所有钞票,“老人家,你这车,我买了。”
老者被这一天下砸下来的馅饼砸懵了,良久才反应过来,连连应下,还不住地给东临作揖。
东临侧开身子,没受他的礼,只让他快些回家,旋即亲自拉着稍显破败的黄包车,朝着玉婉莺跑来。
玉婉莺笑看着他,调侃着,“从前你都是穿着粗布短褂给我拉车,如今却是穿得西装革履,这车我怕是坐不起喽。”
东临难得笑了,拿起车子边上挂着的巾帕,擦了擦座椅,“上来罢,不收费。”
婉莺并不扭捏,从善如流坐了上去。
东临拉起车子,迈着小步子朝前跑去,过往之人无不驻足观看,以为是哪家少爷小姐闹乐子,看得新奇。
如今两人身份特殊,东临怕引出什么事端,便往一些巷子里钻,不必撞到太多人。
再次坐在东临拉得黄包车上,玉婉莺宛如隔世似的,但仔细想来,前后也不过一年光景。
“东临,这一年,真的发生好多事。”她呐呐地道。
前边东临自是听到了,应了一声,没有多言,他察觉到了婉莺的情绪不高,应是有事要说。
玉婉莺最喜欢东临这一点,从不强迫要求自己,每每像是自己肚子里蛔虫一般,总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情绪和意图。只是,自己对他,却没那般关注过。
“东临,我对你不好。”
细细思量,从小到大,都是东临在守护和关照她,人生轨迹完全是为了迎合她,而她却连情感都吝啬给予,一味地索取着。
过去里她没时间想这些事,一心扑在她的歌后事业上,后来事业毁了入了牢,她又一门心思琢磨着复仇,今日想来,真真最对不起的便是他。
车子没停,仍是稳稳地拉着,良久,传来东临的声音,“我对你是我心甘情愿,你没理由非要对我好。”
他总是这样,一句话便能让她觉到安逸和窝心,无需陷入负罪感。可今日,她做下了一个决定,像一年前准备离开上海那般,同样给东临选择的机会。
“我要做一桩大事,兴许被人不容,兴许众叛亲离,这件事唯有我能做。所以,我想让你离开上海。”玉婉莺缓缓道着。
昨晚,她在揣测北岛云子的意图时,便做下了这个决定,但在那之前,她要将身边的人,一一安顿妥当才行。
“我不走,你去哪,我便在哪。”
东临的答案,同样和一年前一样。
“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利用我也没关系。”
玉婉莺眼角湿了,嘴角却噙着笑,“要是让你死呢。”
东临没有丝毫犹疑,“我这条命本就不值钱,你要我便给你。”
话音落下,车子刚好自一条窄巷里钻出来,升起来的太阳光兜头洒了两人一脸,暖洋洋的。
玉婉莺笑着,“好,那咱们就痛快玩一场罢。”
前方的东临,勾起唇来。
“好。”
警察署,玉婉莺带着律师,款款走了进来。
接待之人刚好是不夜城的常客,自是认识玉婉莺,当即热情地上前,“玉老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是来为永漾弄的几人保释的。”
此人一听,当即神色变了,有些为难地道,“上头有指示,这几人不得保释。”
“你叫负责人来,我想知道哪条法律条文规定的不能保释。”
该人见玉婉莺这气势,一看就是来砸场子的,当即转了口风,“我这就联系署长。”
旋即便起身上楼打电话去了。
可警察署长也不想得罪人,一边是日本人,一边是青帮,哪头都不好看啊,他思来想去,竟是给北岛云子那边去了电话,让她们想办法斡旋此事。
于是,没多久,玉婉莺便在警察署看到了老熟人,宋凤仪。
她看着一身黑衣,本该死了的宋凤仪,并不惊讶“你果真没死。”
宋凤仪没出言,身边的手下趾高气昂地开了腔,“请对我们小岛女士客气一些。”
玉婉莺一眼辨别出宋凤仪带来的人,都是日本人,不由嗤笑,“原来是投靠了日本人,还改了日本名字。”
宋凤仪有些羞恼,她也不愿改名换姓,可是当初她的身份是假死在了红砂的,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必须要新的身份。北岛云子给她找了份日本户籍,才能在人前行走。
她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冷冷看着玉婉莺,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名为小岛凤,日本籍。今天来此,是听闻有人要保释我们状告之人。”
玉婉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状告?”
宋凤仪的手下抢先一步,道,“没错,这群人公然污蔑我们大和烟厂的声誉,破坏了两国的和平,我们自当有理由状告他们。”
玉婉莺被他们的无耻言论气笑了,“既然如此,那就法庭见便是,我不相信没有公理可言。”
宋凤仪看着她这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越发不愉,“玉小姐,别以为你真的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桩事,我们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是么。”玉婉莺浑不在意,转头吩咐律师,让他们做好打官司的准备,旋即,转身便走了。
走到门边的时候,玉婉莺转过头来,看向宋凤仪,“你还真是每次都会做出最错误的决定。”
宋凤仪不甘示弱,“我会让你失去一切。”
“拭目以待。”玉婉莺转身离开。
律师们找上警署的人员,了解情况。
宋凤仪心内窝火,也不愿再待下去,只让身边人去跟进此事,决不能让玉婉莺将人带走,而后转身回了门前停着的车上。
刚上得车子副驾驶位,便听到后座传来一阵轻笑。
原来北岛云子,也跟着来了。
北岛看着玉婉莺离去的车子,不由道,“你输了。”
这话意味不明,可宋凤仪却听懂了,“我……”
她嗫嚅了半晌,没说下去。的确是在见到玉婉莺的那一刻,她维持了良久的谨慎克制,全都破功了。
北岛继续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放下了,你却还没放下。”
宋凤仪沉默着,不发一言。
北岛点到即止,对司机道,“开车罢。”
等到玉婉莺回到不夜城,她独自在办公室坐了良久。
她深知不可能真的会和北岛打这起官司,毫无胜算。今日所为,不过是为接下来的计划,投石引路罢了。只不过,报社的孩子们,恐怕会不太好受了。
她一个人,坐了许久。
期间,丫雀、江茹几次过来敲门,都被她拦在了外面。
等到天色再次暗了下来,办公室漆黑一片,一直站在窗边宛如石雕的玉婉莺,这才动了。
她拉开门,看着一脸担忧地站在门口的丫雀和江茹,突然看向江茹,开口道,“小茹,前几日方老板谈的项目,在哪里?”
江茹一脸不明所以,“在重庆啊,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去回他,我应了,你即日收拾东西便过去。”
江茹惊愕地无以复加,“这项目不是你评估毫无成算么,怎得突然要应了,而且怎么能是我过去呢,我……”
玉婉莺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语,“我在那边有新的计划,你听令便是,去安排罢。”
江茹还想反驳,可看着玉婉莺不容置疑的模样,只能无奈地转身去执行。
林丫雀看出玉婉莺情绪不对,“怎么突然让江茹去重庆了,你是有什么新计划吗?有什么事你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不是更好么。”
玉婉莺深深地看了林丫雀一眼,轻描淡写地道,“你也知道西药厂那边需要大笔资金,有钱赚便让她去了,不会很久,最多三个月。小茹是我最得力的人,她去我才放心。”
林丫雀直觉玉婉莺没说实话,可也知道对面这人真想隐瞒,是怎样都不会说的,只好无奈地道,“所以你把自己关起来一下午,就是在处理这些事。公事再重要,也要记得吃饭啊,我和江茹会担心的呀。”
“那会儿不太饿,现在还真有些饿了,你陪我去吃些罢。”玉婉莺带着林丫雀,朝餐厅方向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道,“明日,我们约张娟和顾昔文见个面罢,权当践行了。”
“给谁践行?”丫雀一脸茫然。
“昔文,我给她寻了个南京的差事。”
丫雀脸色转为震惊,“南京?为什么去那里。”
“她毕竟因为我而失了警署的职务,总不能让她真的在考选委员会养老,上海这边不好操作,倒是南京那边警务人员吃紧,刚好让她去那边发展。”
丫雀越听越不对劲,不由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玉婉莺,“你这样将人一个两个地送走,究竟作何打算?”
玉婉莺定了定神,蓦然笑了,“想什么呢,哪里就送人走了,这不是事出有因么。要真送走,我肯定第一时间把你、东临、张娟送走才是。”
丫雀还是有些狐疑,“真的没隐瞒我什么?”
“唉哟,”玉婉莺笑着挽住了林丫雀的臂弯,“怎得还疑神疑鬼了起来,有甚打算我不告诉旁人,也会告诉你的啊。我们可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关系。”
这话倒是说到了林丫雀心坎里,稍微放松下来,“那你答应我,不许隐瞒我任何事,遇事不许一个人扛着。”
“好好好,我都答应你,现在能去吃饭了么?”玉婉莺故作娇嗔,惹得林丫雀无奈地笑了。
两人相偕着向前走去,只是玉婉莺嘴角的笑容,却慢慢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