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停至大宅前,门口的下人立即上前,拉开车门,恭敬开口。
“大小姐。”
宋凤仪自车上下来,径自朝着宅子里走,一边问着下人,“老爷呢?”
“老爷昨日歇得晚,刚起来,在饭厅用膳呢。”
“都几点了才起。”
宋凤仪蹙眉,不顾支支吾吾的下人,踏入高头大门,一路穿过前院,朝着饭厅而去。
刚进去,便见到了坐于桌前正喝着醒酒汤的父亲,宋经赋如今虽过了半百,但风流犹在,身着衬衫马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是面上颇具疲态,眼神浑浊,一看便是时常流连声色之人。
见着女儿来了,懒懒地招呼,“今天怎得有空回家。”
“我再不来,怕是公司哪天倒闭了你都不晓得。”
宋凤仪款款坐下,自有下人端来她用惯的早点,她实在没甚胃口,只拿起牛奶润了润嘴唇。
对于女儿的挖苦,宋经赋早就习以为常,“好端端的又发什么火气,公司又出撒事情啦?”
“你身为老总,个把月不去一回,事情都推给我,还好意思问我?”宋凤仪看着他这副样子就有火,分明他是宋家的话事人,可真正当家做主的却是宋凤仪。
宋经赋拿起筷子,捻了个小笼包,蘸了蘸碟子里的醋,一口咬下,不以为意地道,“有你在爸爸放心,去公司也看不懂那些蚂蚁大小的数字,还不是喝茶看报纸,有这闲工夫不如出去搓搓麻将咯。”
“过几日有个大会,必须你出席。”
“你去你去,爸爸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宋经赋一见有事情,立刻推诿起来,怕女儿继续烦扰,筷子一撂,拿起一旁的西服外套就匆匆走了。
宋凤仪气的将杯子狠狠掷在桌上,“哐”地一声,牛奶撒了一桌子。
下人急忙上前擦拭,低头不敢说话。
宋凤仪干脆起身,朝着宋经赋的书房走去,从保险柜里拿走了公章,亦转身离去。
不大的戏院里,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林丫雀坐在第一排的雅座之上,翘着脚,一边剥花生一边叫好。王阳就在这时,走了进来。
他纵观一圈,见除了台上的角儿,唯有林丫雀一个观众,便知她是包下了整台戏。
等他落了座,林丫雀才发现他来了,只挥了挥手,全做打招呼,转而继续兴致勃勃地看戏,趁着那女旦哭得哀切之际,往台上丢了几块大洋。
王阳早习惯了她在自己眼前遮都不遮的惫懒样,也没在意,反倒学着她拿起一把瓜子,边吃边看了起来,还不忘攀谈,“方小姐怎得今天有兴致约王某来看戏。”
“我打小就爱看戏,没钞票就溜进戏班子后台偷偷地瞧,在狱里那几年,可把我给憋死了,今日能来,还是借着王司令的光咯。”
王阳听出她话里故意捧着自己,想来这鬼精的今天肯定又是有求于己,便故意拿乔,不顺着她的话说,“如此的话,你也算是老资历的票友了,想来也能唱上几嗓子,今天兴致这般好,不如你也上去耍一段,让王某见识下方小姐的风采。”
台上正演至高潮处,林丫雀兴致高昂地叫了声好,还真没听出王阳话里的挖苦之意,“你要是说「空城计」、「借东风」,我可能还真唱得出,但这出「梁祝」我也是第一次听,王司令别难为人了。”
王阳笑了笑,“我也纳罕呢,依着方小姐的性情,怎会喜欢「梁祝」这种戏来。”
“赶上了就听一听,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哪出不是好戏呢。”林丫雀又剥开一粒花生,丢至空中,用嘴接住,好不快活。
王阳瞧着她这市井模样,实在稀罕,总想着多与她聊两句,刚巧此时台上演到了祝英台心灰意冷,一意孤行要往梁山伯的坟里跳。
王阳不由看向身侧的林丫雀,问道,“若要方小姐选,会与祝英台一样,跟梁山伯一同化蝶么?”
不料,林丫雀嗤笑一声,反问王阳,“那要王司令选呢?”
王阳皱眉,“我是男人,怎能比作祝英台。”
“你看,不过是比作,你都不肯,想来世上大多男人都跟王司令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要是能选,谁想做女人。从古至今,无论是戏本子里的,还是戏外的,哪有几个女人善终的,我才不做祝英台呢。”
一席话,将王阳给震住了些许,但很快就又问道,“你是要做梁山伯?”
“哈哈哈……”林丫雀这回是真没忍住,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大笑出声,转而看他,“都能做男人了,谁还要做这么窝囊,满脑子男欢女爱,有甚出息。”
此时台上祝英台已经跳入坟中,剩余之人皆哭倒一片。
林丫雀转头看着王阳,指着台上,继续道,“要我选,我就做祝英台她爹。你看看,女儿的死都是他一手造成,可他流几滴泪就算罢了,事后还能娶小妾再生十个八个的儿子女儿,还能继续逼死下一个祝英台。而后世呢,大多都是骂马文才横刀夺爱,哪有几个骂祝老爹的,你瞧瞧,多好的差事。”
她说得有些口渴,拿起桌上的茶壶便径自往嘴里倒入,姿态潇洒肆意。
那王阳被她的言辞再次震住了,却很快反应过来,也跟着大笑出声,“有趣,有趣!方小姐见解独到,王某今日真是开了眼界。说罢,今日叫王某来,有何事?”
“咳咳。”林丫雀突然被问,不免呛住了。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定了定神,“你怎知我是有事找你,就不能是单纯请你看戏?”
王阳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方小姐真会说笑,若不是有事相求,你哪会想起王某这号人物来呢。”
林丫雀心下慌了慌,没想到这狗屁司令还怪有心眼,早看穿了自己的伎俩,不过,既然赴约,那就还是有的可谈。
思及此,她定了神,开诚布公地道,“我想让你再帮我约李自明一次。”
王阳没急着开口,只又捏了一把瓜子,自顾自地吃着看台上。
台上早就撤了「梁祝」,开始演下一出戏了。
林丫雀见他这般,以为不肯,故意放软了语调,“你就再帮一次嘛,真的,最后一次。事成之后,我定会告诉你我师傅是谁,真……”
却在这时,王阳打断了她,“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你,你这人怎得出尔反尔呢。”林丫雀尚有些没回过神,往日他不最想知道此事,若他不问了,那自己用何拿捏对方。
王阳掀起眼皮看她,“我更想知道,你接近李自明的目的为何。”
他见林丫雀张嘴就要开口,再次打断,“想好了再说,再乱用法子哄骗我,我可就不帮忙了。”
林丫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心说这狗司令还真难敷衍,也不能真的惹急对方。半晌,她认命似的开口,“我要从他那里拿特赦令,救一个人。”
王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继续发问,“谁。”
“救、我一个姐妹。”林丫雀面上红了红,心想还好玉婉莺听不到,不过总不能说是债主吧。
她破罐破摔地看向王阳,“等到人出来了,你自然就知道是谁了,实话已经告诉你了,现在能答应了罢。”
王阳知道这妮子定还是有所隐瞒,但想来也问不出旁的了,于是松了口,“帮你可以,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便是。”
“此事过后,你陪我去看一场电影。”
林丫雀没听出其中深意,只觉得这条件当真简单,当即笑着应下,“好啊,别说一场,十场都不在话下,我请你!”
王阳笑了笑,没戳破,只顺着她,继续看着台上的这出戏。
行政楼内,秘书长办公室,李自明正在低头办公。
铃铃铃——
他不耐烦接起,“何事?”
传声筒里接待员恭敬开口,“王司令来访,说想要见您。”
“不见!”
李自明径自将话筒扣下,低头继续办公,下一刻,房门自外被推开,有声音传来,“李秘书长真是贵人事忙,想见一面真不容易。”
李自明抬头,见王阳站在门口,接待员一脸尴尬地跟在后面。
人既然来了,自没有赶出去的道理,他堆着笑起身,“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请进。小吴,倒茶。”
接待员得了令,赶紧转头离去。
王阳自然地进了门,坐于待客的沙发之上。
等到茶送进来,门关上,王阳才开了口,“此次前来,一是为了上次皇后赌坊的事情致歉,是我没管住自己的女人,让李秘书长见笑了。”
李自明听了这话,露出讥讽神情,“这都多久的事了,王司令才想起来,可真是贵人事忙啊。想来也是,我不过是刚上任的秘书长,自然比不得统领了几万人的大司令官。”
王阳听了也没恼,只笑着喝了口茶,“王某也不过是个带兵的,要论在上海滩的地位,哪里比得上秘书长呢。”
谁人不喜欢听好话,李自明自觉王阳这是忌惮自己,脸色稍缓,“李某岂是会跟女人斤斤计较之人,王司令不必介怀,今日来此还为何事?”
“表达歉意怎能单凭嘴上说说,这二来么,”王阳身子凑近,放低声量道,“不知李兄听过江上赌坊没?”
李自明皱眉,“这是?”
“便是在海上的一艘小型游轮之上,专门设下的赌坊,不知是何人所设,门槛比皇后赌坊还要严谨些,我日前刚得了邀请,便想趁此机会约李兄一起前往,权当赔罪了。”
听到赌坊二字,李自明的眼前亮了亮,他是多年的赌徒,钻过的场子不知凡几,如今海上起了这么个新玩意,当然想去试试。可想到前几日被宋凤仪逮了个现形,回去挨的那顿,现在都觉得身上还麻痒无比,登时便有些犹豫了起来。
王阳似是看出他的顾虑,故意地道,“是不是尊夫人那边不好交代,不然我去说项说项?”
“不必!”李自明眼睛瞪了瞪,色厉内荏地看了眼王阳。
他想着近日宋凤仪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估摸着是宋家公司又出了状况,应是管不到自己头上,登时心下一松。
“不过是个女人,有甚好交代的,过两日我闲下来,咱们便去!”
“好!那我便恭候李兄消息了。”王阳举起茶杯,笑着敬了敬,心说,可算没辜负方小姐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