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两辆黄包车抵达了巷子口,韩毅率先走下来,去接后面的玉婉莺,朝着巷弄里走。
一边走,韩毅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这一片弄堂太窄,车子进不来,只能委屈你了。”
玉婉莺摆了摆手,“这倒是不妨事,不过……”看着周遭杂乱的环境,她蹙眉道,“这地方委实有些不妥当,我让江茹去寻个幽静清爽的地方罢。”
“诶唷,这你可就不懂了,什么叫大隐隐于市,这样的环境对他们来说才是刚刚好。而且,一旦遇到什么事,跑走也方便。”他带着玉婉莺拐了几处,在一间小院门前停了下来。
“到了,就是这里。”他兀自叩了四下大门。
不多时,里面传来踢踏的声响,将大门缓缓打开。
是个胡子拉碴的青年人,迷迷瞪瞪的模样,一看便是还没睡醒,见到来人,迷茫道,“韩哥,你来了。”
旋即,他看了眼玉婉莺,纳罕道,“这位是?”
韩毅一把将门打开,将青年推开,引着玉婉莺往里走,“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玉老板。”
那青年楞了半晌,睡意登时全消,使劲揉了把脸,又将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捋了捋,急忙跟了上去,凑到玉婉莺身边,“玉、玉老板,多谢您的慷慨,让我们住进这么大的房子里,还资助我们做进步刊物。”
说着,他率先冲进屋内,朝着楼上楼下喊着,“快来快来!玉老板来看咱们了!”
很快,七八个青年男女,从各个地方走出来,一一感激地跟玉婉莺打招呼。
玉婉莺笑着道,“不必这么客气,本身也是我有求于人,报纸上的连载写得很好,反响也不错,大家都辛苦了。”
听得此言,方才开门的青年,名唤唐周豪的,越发兴奋起来。
“这还多亏了您的新想法,将时局和故事结合在一起,这主意简直妙极了!也给了我们创作进步刊物新的启发!”
其它人也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夸赞着玉婉莺。
玉婉莺被他们的热烈氛围感染,笑得越发开怀,“莫要抬举我了,不过也是跟着前人学得手段罢了。比起我这点小聪明,还是你们更有学识学问,我这次来,也是想跟着大家学习一二。”
唐周豪正欲继续再夸,却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冷哼。
“学习什么?你懂什么叫进步思想吗?”
一名二十岁出头学生打扮的青年,面带不屑地走下楼来。
“邹杨!”韩毅率先呵斥了一句,示意他噤声。
但玉婉莺却是无知觉似的,仍是笑脸盈盈,“你便是新刊物的创始人,韩记者口中的天才少年。”
等人走至面前,玉婉莺友好地伸出手来,“我是玉婉莺。”
邹杨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来,虚握了一下,“鼎鼎大名的玉老板,方家四姨太,我知道你。”
“邹杨,适可而止!”韩毅彻底冷下脸来,警告着。
他当初是看中了邹杨的才华,才把他召集来此,这小子也的确有两把刷子,将新刊物弄的有模有样,就是年轻气盛,很是恃才傲物,与其他人相处的都不算融洽。
韩毅本以为是孩子心性,让让也就罢了,如今竟是连玉婉莺都不给面子,实在是激发了他的脾气。
其它人,也都面露不满,唐周豪更是直接呛声出口,“邹杨,你这叫端起碗骂娘,你现在住的吃的都是玉老板的,忘了之前被人狗撵似的到处躲躲藏藏的日子了?”
有个女孩子也忍不住道,“真以为有点才华就能瞧不起人了。”
邹杨被说得面红耳赤,“我当初要是知道是这样的人资助,根本就不会来!”
眼见局面有些失控,玉婉莺拉住了帮自己说话的几人,示意他们先别开口,而后兀自看向邹杨,“我这般的人,是哪样人?”
“你别假清高!整个上海滩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蹲过大狱,甘心给青帮的方宏义做小,你懂什么叫进步思想吗?”邹杨气愤地怒吼出声。
但玉婉莺却并没被对方的气势所唬住,仍旧是淡淡地反问着,“所以说,蹲过大牢的人,给人做小的人,便不配做救国之事了?”
邹杨喉间一哽,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冷笑道,“你懂何谓爱国吗?不过是赚够了劳动人民的血汗钱,心血来潮想博个好名声罢了!”
“我资助你们做的这些事,无一不是背地里进行,即便真的唤醒了大部分麻木之人,他们感激的也不会是我玉婉莺。付出和回报并不对等,要真是为了个虚名,那我真是枉为生意人,因着这买卖,属实不怎么划算。”
此言一出,引得其它人纷纷莞尔,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本来还在气头上的韩毅见状,心下一松,却也再次钦佩起眼前女子,也对,能从低谷爬回顶峰之人,怎可能会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给唬住呢,自己可真是瞎操心了。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邹杨被玉婉莺的逻辑绕住,一时间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玉婉莺却没准备放过他,继续反问他,“更何况,当下时局,名声重要吗?权势和金钱才是最重要的才对,不然怎得那么多政商名流,抢破头也要跟日本人合作呢。而我,却是当面拒绝了日本人的合作,而且还是两次。你说,这又是为什么?”
她盯着邹杨的眼睛,似乎真的想要个答案,但邹杨却被怼的哑口无言,根本不敢看她。
玉婉莺笑了笑,继续道,“为得目的和你们一样,守护这片生育了我的土地。”
啪啪——
唐周豪等人激动地鼓起掌来,“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方才出言的女孩子,林语川,干脆对着玉婉莺竖起大拇指,“婉莺姐姐,你是真正的新女性!”
玉婉莺却摇了摇头,“我可担不起这样好的名头。我没去过学堂,也从未受过什么新思想的启蒙,激发我这样做的契机,只是因为我的姐妹被人陷害染上了烟瘾,如今还在戒毒医院里。她受不住自杀的那天,让我觉得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下去,我不想看到更多像她这般无辜的人,被日本人带来的大烟所害。”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
大家没想到,玉婉莺竟是因着这样的原因,心内同情又悲愤,可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来。
刚刚噤声的邹杨,却是猛然抬起头来,看向玉婉莺,“你,说得是真的?”
玉婉莺苦笑,“我倒宁愿是假的。”
邹杨突然眼圈红了起来,旋即给玉婉莺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之前是我失言了。”
此一转折,令所有人都有些茫然。
玉婉莺走过去,拉起邹杨,“你……”
邹杨用袖子抹了下眼泪,回道,“我父亲就是感染了大烟,受不住煎熬,自杀了……”
玉婉莺露出错愕神情,忍不住揽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予安慰。其他人亦是惊讶不已,他们不知邹杨还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故事。
许是玉婉莺的拥抱刺激到了他,他越发哽咽起来,“我恨透了大烟,更恨贩卖大烟的人……对不起,我之前以为你也是……”
韩毅见状,叹了口气,过来也拍了拍邹杨的肩膀。
“就是要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这群人才会凑到一起来。玉老板是真心想要做些事情的,无论什么人什么时候,只要有救国的心,咱们就是一家人。”
邹杨点头,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新故事我已经拟好大纲了,第一期刊物要发表的文章我也都选好了,玉……姐,你要看看吗?”
听着他称呼的转变,玉婉莺莞尔笑了,“走,去看看。让我欣赏一下韩大哥口里的天才的能耐在哪儿。”
“他就是爱吹牛,我哪是什么天才啊。”邹杨一脸不好意思。
其他人听得也跟着笑起来,气氛变得不再那么压抑。
一整日,大家聚在一起,激烈探讨着新刊物的内容,玉婉莺坐在一旁,很少插话,只静静地看着这群热情洋溢、生机勃勃的年轻人,便觉得,这个世道,还没有彻底腐坏掉。
对了,她今日还有个小小的收获,她从小院的收音机里再次听到了那日于岔路口听过的歌曲,名字叫做,《国际歌》。
回到不夜城的时候,已近深夜,玉婉莺却神采奕奕,并不很困。
她嘱咐江茹准备了一番,而后去了维纳斯大厅,那里放着一台造价极高的钢琴。她唱歌那几年,学了不少乐器,钢琴也会一些,只是不太熟。
她将人都赶走,坐在钢琴前,将邹杨抄录给自己的曲谱与歌词,摆放其上。
定了定神,她拨动了身侧的按钮,旋即转头,摁下了钢琴键。
病房内,林丫雀意识混沌着。
近日里她体内毒瘾越发深重,不得不借助一些药物辅助,吃下它们会没那么痛苦,就是脑子不甚清醒,像个傻瓜一般。只这药物也不能太过依赖,效力过去,会重新陷入毒虫啃噬身体之痛。
痒意泛滥起来,她蜷缩着靠坐在床上,咬紧牙关,试图抵抗过去。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而后护士推门而入。
“方小姐,你家人给你送了留声机和唱片来咯。”
林丫雀知晓,应是婉莺送来的,有时候一天能托人送三四次东西来,生怕自己在这里过得不好。
“方小姐,我给你摆放好咯,要不要放上唱片呀?”
护士也被打点过,对丫雀很是尽心,偶尔显得有些呱噪。她也不在乎丫雀是否回应,每天都有许多话讲。
“还是装上罢,听听响声也是好的呀。”
护士又在自顾自地说着,嘈嘈杂杂了一会儿,便只听得到关门离去的声音。
病房复又恢复了安静。
还是很难受,丫雀忍不住咬住手臂,想缓解痛苦,却没有任何效果,不由地发出低沉的嘶吼声来。
沙沙——
房间里响起了唱片滑动的声响,继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沙哑嗓音,低吟浅唱: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是玉婉莺的声音。
也是她坏了嗓子后,第一次唱歌。
她将那首《国际歌》改编了,变成了低声哼唱,虽然不如原本的歌曲那样慷慨激昂,可她觉得丫雀能懂。
病床上,林丫雀依旧没有抬头,但是她缓缓松开了嘴唇。
埋在臂弯里的脸颊上,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来。
婉莺,我听到了。也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