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婉莺收回视线,对着刘小花等人,再次温和地笑了。
自禁闭室出来后,她总是在笑,配合她的五官,明明看起来温柔又柔美,却令刘小花之流心生惊悚,不敢造次。
如若她们见过从前的玉婉莺,便会知悉,她往日是个没甚表情的人,只有斡旋于那些捧场的高官商贾们之时,才会露出这般神情。当下里,不过是将红砂当作了自己新的战场。
从决定复仇的那刻起,玉婉莺就想好了每一环。对吴丽芳的杀鸡儆猴,拉拢刘小花之流,俱在她的计划之中。林丫雀不在,吴丽芳正是六神无主之际,定然急需找人立威,而玉婉莺出禁闭室,显然是“撞”到了对方的枪口之上。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玉婉莺,便是那只伪装成蝉的黄雀。
身陷囹圄,她手中无牌,急需抓住每一个可利用之人。打压吴丽芳,是为洗牌,让红砂知道如今的她,再不是那个夜莺歌后,而是一个手段狠辣再无后顾之忧之人;拉拢刘小花,是为培养耳目,红砂里从看守到囚徒,关系盘根错节,她若不培养自己势力,很难有话语权。
虽身在围城,却心有沟壑。她要对付的是宋家这般的大家族,这般目标即便在监狱外都难如登天,何至于在这方狭窄的铁笼之中呢。可夜夜的梦魇,母亲的仇怨,都在催使着她向前,她不能停下来。
今日乃探视之日,她的下一步棋,也要启动了。
再次来到接见室,已与从前大不一样。
往日她曾去的,是单独的房间,如今是在公共的探监室,与其它九个女囚,一同会见。
玉婉莺排队进门,一眼便看到了东临,走过去,坐在了与他隔着铁栅栏的桌对面。她笑了笑,率先开了口,“你来了。”
粗哑的声音甫一出现,东临瞳孔放大,径自站了起来,“你的嗓子!”
门口的看守见状,呵斥了一声,玉婉莺隔着栅栏拽了拽东临的袖子,才堪堪让他重新坐下。可东临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方才刚看到玉婉莺时,眼眶便红了,她瘦了许多,丰腴的脸颊凹进去了,囚服都变得空空荡荡,可想而知吃了多少苦头。
如今嗓子也到了这般田地,他怎会不心焦,不痛恨。
倒要玉婉莺哄着他,“没甚么,与人发生了冲突,嗓子便哑了。也好,曾经这东西也给我招徕不少祸患,如今算彻底去了根了。”
东临知道她在宽自己的心,婉莺有多爱护自己的嗓子,没人比他更知晓的。从很小时候,她就央自己带着她去戏班,学人唱戏,一唱便到后半夜。大了后天天都去小河边吊嗓子,亦是日日不落。往日里从不吃那些口重的菜,再喜欢也浅尝辄止,都是为了这夜莺般的嗓音。
先是名声,又是红姨,再是嗓音,他亲眼见证了婉莺的迅速败落,却无能为力。这些时日,他四处奔走,却因人微言轻,处处遭人唾骂看低,甚至还会遭上一回拳脚。挨打受骂他无所谓,好赖不过贱命一条,可想到婉莺在狱中受苦,每一分秒都令他心如刀绞,夜夜不能寐。
婉莺瞧着他通红的眸子中的血丝,以及他憔悴的面容,明白他在外面的日子亦是不好过,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些日子累你为我受苦了。往后,好生过日子罢,不必来了。”
东临听了这话,登时顾不得伤心气愤,一把抓住了婉莺的手,“不许你这样说!我知你是受人所害,就算豁出去这条命,也会救你!”
婉莺听了,眼底沉沉,“你知道是谁了?”
东临没开口,却是在她手心写下个宋字。他在外面日日奔走,早就理清方远案的个中曲直,可是他与婉莺一个低贱一个困囿,有苦无处伸,只能生生吞下这口黄连。
他面色灰白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无能,愧对婉莺,不由地想将手缩回来。即便这种时候,他都怕唐突了眼前之人。
婉莺却反抓住他的手,将他扯得离自己更近了些,声音放低,“我虽一无所有,可也要为母亲报仇,心中已谋划了一桩大事,若你愿意帮我便留下,若是不愿……”
“我自是愿意的!”
声音之急切,根本不愿听到她后面所作的假设。
他怎可能不愿,命都不当回事,却将她放在了心里。他无法想象,要是离开了婉莺,自己要怎么活。早在认识她的时候,就注定了他田东临这一生,都要围着她护着她,绝不能离开她一步。
玉婉莺复又笑了。这次是如释重负的笑。
这条路太崎岖坎坷,即便她做好了准备,却也希望有人能与自己同行。方才的话不过是为了试探,她早就打定主意把东临算在自己的棋局之中,只是本在心下里做好得戏,在见到他看不见底的眼神时,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两人一起长大,相处多年,她不愿用那些对付外人的手段,施加于他。就算如今她对东临早没了刚升起的那点男女之情的心思,可他于自己而言,也是生命里顶特别的人物。在他面前,她想做回最真实的玉婉莺。
这时,门口传来咚咚声,是看守在用棍棒敲门板。
“探视时间到了!”
屋内顿时响起一阵吵嚷声,大家都急迫地在交代着什么,有人面临分别还哭了起来。
玉婉莺趁此时机,凑到东临耳边,迅速道,“我已知晓能出狱的办法,是拿到特赦令,如今,我有两样事情交代你去做。”
说着,她迅速在东临手上写了个「青」字。
东临愣怔少许,很快便明白过来婉莺的打算,这是让自己回青帮,从方家想办法拿到特赦令。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些不明,“可是……”
婉莺没有解释,“你放心,我心下自有计较。我希望你能取得他的信任,安排他与我见上一面。”
东临没再多问,他知道婉莺一向聪明,有自己的算计。
门外的看守再次来催,有些探视的家属已经往外走了。
东临急切起来,“第二件呢?”
说了最重要的,婉莺倒是不急迫了,淡淡地道,“这第二件嘛,我想你有机会去医院,探视下之前我失手伤了的那位看守,帮我道个歉。”
东临有些不明这是何意,但已经没时间再细问,看守走过来赶人了。
他被迫朝门口走去,走到门边,忍不住回头看向婉莺。恰在此时,站在女囚队伍末尾的婉莺,朝监狱内走去时,也在转头看他。
两人目光衔接,直至各自走进属于自己的那扇门。
田东临出了红砂,却没急着走,而是拉着黄包车,坐在门口等客。
直至黄昏,有看守从门内下班,招揽了东临,上了车。
东临一反往日沉默,与那女看守攀谈了一路,到了地方还只收了一半的价钱。引得那女看守开心不已,直呼以后还坐他的车。
等那女看守进了巷子,东临才放下那副谄媚神色,眸光沉沉地拉起车子走了。
他拉着车子飞速地于巷弄间穿梭,即便有人喊着要坐,他也没停。
就这么一直跑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直到他停在了一间小院门口,已是黑的有些伸手不见五指了。
他一把扯开院子门上的封条,不管不顾地走了进去。院子里一片狼藉,东西被扯了满地,一路走进去,更显嘈杂,明显有人曾在此翻箱倒柜过,值钱的东西早就不见了踪迹。
这里正是玉婉莺母女曾生活过的院落,此刻早已面目全非。
田东临见到这番败落,神色从方才的激动之中渐褪下来,恢复到了往日的沉闷。他慢慢朝屋子里走着,时不时地扶起来个水缸、板凳,直到进了门,站在一间卧室门口,他迟疑了。
往日,这里是婉莺的卧房,多年来他克己复礼,从未踏入过半步。
如今房门大敞,里面的情境全部赤裸裸地呈现于他眼前,被掏空的箱笼衣柜,地上被踩烂的衣物,无不让他觉得难堪。
他终究还是,走了进去。
想着方才从那看守口中探听到的,关乎医院里那个叫马秀梅的看守的事故,当时他身子都有些抖。婉莺差点便死在了这些畜生的手中!他差点便要失去她。
在那他完全探听不到触摸不着的四方监牢里,婉莺到底受了多少苦,那些畜生以后又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他自地上捡起一个册子,拍了拍落在上面的脚印,打开看,看到是一本简报。每一页上都贴着婉莺上过报的新闻和照片。显然,应是红姨所做。
他一页页地翻着,看着上面曾意气风发的婉莺,想起监狱里看到的如今的她。
一滴泪砸了下来,沁湿了简报上婉莺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再次缩回手去。便这样僵持着,良久,他将简报合拢,带着它,走出了这间院落。而后,再次拉着黄包车,消失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