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凤仪出得厅堂,正欲离去,却在与一人擦肩而过时,停驻了脚步。
“大太太,好久不见。”
陶婉君看了她一眼,点头示意,“李夫人,别来无恙。”
两人实在没过太多交集,最多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场合打过照面,实在无需太多寒暄。陶婉君说罢准备离去,却被宋凤仪牵扯住了。
宋凤仪上前一步,凑得近了些,声量放低,“方家新来的这位如此得器重,想来以后大太太的日子不好过了罢。”
闻言,陶婉君冷下脸色,“我方家之事,就不劳外人费心了。”
“太太莫恼,我并非是看笑话的心思,只单纯为你抱不平罢了。她一介戏子,凭什么这般耀武扬威,拿腔作调。”
宋凤仪示好之意昭然若揭,奈何陶婉君一向谨慎,并不受挑拨。
“李夫人,手莫要伸得太长。”
言毕,陶婉君便拉开宋凤仪拉着的手,抬步离去。
宋凤仪也未不快,只道,“我与您家那位小的,其实颇有些渊源,若大太太感兴趣,便去南京路的那家一心茶室来寻我。”
话音落下,陶婉君早已走远了,亦不知最后一句,她听进去没有。
翌日,方家小楼得餐桌之上,多了一个席位。
玉婉莺挽着方宏义,自外面姗姗来迟,由于婚事仓促,玉婉莺便没搬入小楼内,而是跟着方宏义住在前院。只是新妇第一天,总要跟家里的人打个照面,方宏义便领着她来了小楼用早餐。
两人面带笑意,相携而来,乍一看还颇有些新婚夫妻的意味。
方宏义引着玉婉莺一一认识了陶婉君、沈眉等人,玉婉莺也从善如流,叫了姐姐,便坐下吃早饭。
沈眉看着面前之人,哪里都不顺眼,自觉是个狐媚子。她比往常都起得早,或者说是气的一夜都没怎么睡,就等着这会儿亲自会会玉婉莺。
人已到齐,戏自是要开场了。
沈眉作势放下手中杯子,哀切地叹了口气。
坐在身侧的林丫雀本欲装透明人,听得这声,吃东西的手难免一顿,心说,这倒霉娘们儿又憋着什么坏。
方宏义自是听见了,不由看向沈眉,“怎得,饭菜不合口?”
有人递了梯子,沈眉自是顺势而上,眼中露出悲伤神色,“只是想到今日就要送走二太太,有些吃不下罢了。好歹多年姐妹,偏偏……”
此言一出,方宏义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
陶婉君蹙眉,低斥道,“好端端地提这档子事做什么。”
沈眉见状,当即呜呜咽咽起来,拿出帕子强装擦泪,“我也不想大喜日子这般,可是下午璇英就要走了,下次再见不知何时。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都说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够了!”
方宏义狠狠将筷子甩到桌上。送走二太太他本就不占理,好歹是多年夫妻,还孕育过一个儿子,难免让人觉得他不顾旧日情谊,过河拆桥。偏偏沈眉要拿到明面上来说,让他觉得没脸。
沈眉哭的更凶,看似吓坏了。
屋内气氛变得沉滞不已。
林丫雀心内怒骂这便宜娘几百次,这时候装得姐妹情深,不过是为了搅合婉莺的好事。她想了想,正欲开腔活稀泥,却被玉婉莺抢先开了口。
“好好的日子,这是做甚么。老爷莫气,三太太也莫要哭了。这样罢,我上去见见二太太,有些事,也的确该掰开说清楚,省得伤了一家人的和气。”
说着,玉婉莺便起身。
方宏义皱眉道,“你不必……”
那黄璇英什么性子,他最是清楚,她现在一心将玉婉莺看作杀子仇人,根本听不进去分毫。要是她疯病犯了,很可能会伤了玉婉莺。
玉婉莺却笑着按了按方宏义的肩膀,“横竖都是一家人,哪有解不开的结呢,老爷放心,我心内有数。大家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言毕,她暗自给了焦急的林丫雀一个安抚的眼神,便独自上了楼。
二楼的角落屋子内,不断传来打砸东西的声响。
玉婉莺走上来时,看到的是站在门口一脸习以为常的下人。
下人见她前来,面色惊愣,“四太太,您……”
玉婉莺笑着道,“我来看看姐姐,将门打开罢。”
下人更加惊愕,“四太太不可,二太太这会儿正犯病呢,谁都不认,您进去肯定会受伤的。”
“放心,有事情我会喊你,开门罢。”
下人见玉婉莺坚持,毕竟是主子,无法真的忤逆,只能硬着头皮拿钥匙开了门。
玉婉莺从善如流地踏入了进去。
屋内自是一片狼藉,虽尖利之物早早都被收走,可被裘衣物等零散地铺了一地。此时那黄璇英披头散发地坐于床边喘着粗气,毫无往日精致的模样。
她听得声响,抬头看去,眼神中透着发狂野兽般的疯魔之态。待看清来人,她双目激凸,嚎叫着冲将上来,意欲要掐玉婉莺。
好在玉婉莺早有防备,一个转身闪躲过去,并且将对方抵在了墙上。
黄璇英被这么刺激,越发疯了起来,四肢乱挥,喊打喊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玉婉莺在红砂待过不少时日,力气比寻常女子见长,而黄璇英折腾这几日,早瘦的脱相,气力大不如从前,被对方压制的死死的。
这时,玉婉莺轻声开口,“方远曾经跟我说过她的母亲。”
“你休想骗我!你这个杀人凶手!”
见她再次挣扎起来,玉婉莺干脆从旁扯过被单,略微拧了拧,便将黄璇英捆缚了起来,而后推到了床上,自己则坐到了椅子之上。
“我骗你有何好处?你应该知道,方远曾经对我有意,追求我多时,我自是比旁人更了解他一些。”
此一言,让黄璇英安静了许多,她不想信眼前之人,可是又实在思念儿子。她想问儿子说了什么,却又不愿开口求眼前之人。
玉婉莺似是看出她的渴求,主动开口,“他说对我有意,是因我像极了她的母亲。他说也曾是上海滩响当当的人物,一直想带我拜会一番,如今,倒是阴差阳错,遂了他的心愿。”
黄璇英听得此言,眼泪禁不住蜿蜒流下,心中揪着一般地疼。
玉婉莺见她眼中再不似方才那般疯魔,放下心来,不由凑上前去,低声道,“你想知道真正杀他的凶手是谁吗?”
眼见黄璇英又要发作,玉婉莺却是先发制人,“你不愿信我便罢了,你还信不过老爷对方远的爱护不成。若我真是杀人凶手,纵使有再大利益,老爷也不可能会将我娶进门。”
一席话,令黄璇英再次噤声。
她犯病后脑子一直糊里糊涂,即便老爷来与她说话,她也听不进去,不愿信任何人。可先前想起儿子,让她清醒了些,倒是顺着玉婉莺的话,思索了起来。
“我不在乎你是否恨我。”玉婉莺继续道,“只叹你我都是被人操纵地可怜人罢了。你失去了儿子,我亦失去了我母亲。你要是被送走了,可能世上真的无人在意方远的真正死因了,这是你愿意看到的麽?”
黄璇英神情发愣,直直地看向玉婉莺的眼睛。
一楼,自玉婉莺上楼后,几人都没怎么动筷。
沈眉还欲再哭,却被陶婉君告诫地瞪了一眼,不敢再开腔,安静地吃起饭来。心内却是十分畅快。
今日这一出,她就是故意想给玉婉莺没脸,闹成这样,方宏义心内念着对黄璇英的愧疚,定然会对玉婉莺远一些。男人的新鲜不外乎就那几天,没了方宏义的喜爱,看玉婉莺还如何在方家立足。
她知晓黄璇英疯病犯起来的模样,等玉婉莺被吓得花容失色跑下来,自己再添油加醋一番,自能搅合得这水更浑些。
身侧的林丫雀就算听不见沈眉的心声,也从她的表情上猜到了几分,连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她最不耐烦大宅子里这些女人的阴私手段,没想到重来一遭,居然又再次见识到了。
她惦记玉婉莺,看墙上时钟已经过了十几分,终是耐不住性子起身,“我上去看看。”
沈眉愣怔一瞬,面色不快,“你掺合些什么?”
林丫雀懒得与她演戏,“我……”
就在这时,楼梯处传来响动,大家纷纷抬头看去。
只见玉婉莺扶着拾掇了一番的黄璇英,缓缓走了下来。
所有人俱是错愕不已。
方宏义率先反应过来,起身迎了上去,“你们这是?”
玉婉莺笑着将黄璇英的手,递到方宏义手中,“姐姐神智已经清醒了许多,我看她这几日糟了大罪,劝她下来用些早饭。”
方宏义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低头看向黄璇英,“真的大好了?”
黄璇英点了点头,挤出一抹苍白笑容,“这几日劳烦大家费心了,婉莺帮我打开了心结,已是不必再请医吃药了。”
明眼人一看便能看出,黄璇英俨然恢复了正常。
方宏义大喜过望,“好,太好了!来来来,咱们一家用早膳。来人,重新做些热食送上来。”
他与玉婉莺搀着黄璇英,坐到了餐桌之上,方宏义转头看向玉婉莺,面露赞叹,“做得不错。”
玉婉莺腼腆一笑,“我哪里做了什么,都是一家人,说开了便是了。”
方宏义解开心结,心情犹自畅快,揽着玉婉莺坐到自己身侧,陪着二人又用了些早饭。
餐桌上的其他人,便没这么开心了。
沈眉一番算盘落空,心内怨愤非常,面上还要装作为黄璇英开心的模样。
陶婉君却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玉婉莺,眸中深色渐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