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月这一嗓子,不仅惊呆了邵雪,更惊呆了一众衒机司下属,自从百年前阉党盛行而导致前朝覆灭后,本朝便再没有阉人为官的例子,甚至有阉人禁止入朝掌权的潜规则,堂堂户部尚书,怎么可能是阉人?
他们先是震惊老大居然被人了抱大腿,想看又不敢看,待听到这话,视线便齐刷刷落到挂在老大大腿上的那位上。
顾衍的脸色显然更黑了几分,他紧锁着眉,低头审视那对自己没规没矩得女夫子。
不,或者说,现在初见月在他眼里,已经升级成了女骗子。
“满口胡言,污蔑朝廷命官,青城道便教出了这样的弟子?”他压低了声线,声音中已隐隐有了几分怒意。
他说罢,腿上的重量有一瞬的瑟缩,可仅松了一会,便再度被紧紧抱住。
“大人,我真的没说谎,您等那位女大人将簿子拿来一瞧便知!”初见月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仍然抱紧了眼前人的腿奋力卖惨喊冤。
反正面子已经没了,总不能小命再没了吧,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躲在底下偷偷朝官妗挤了挤眼,示意他们配合着卖卖惨,她就不信了,这人来人往的山脚下,这么一私塾的人,还能青天白日被抓走?
可惜官妗夫子出了名的正义凛然,丝毫没接收到这撒泼赖皮的讯号,仍是伸长了手臂护着身后学生。
倒是被护着的董思思鬼精灵,一看初见夫子这架势,立刻一抽鼻子,呜哇一声哭起来。这一开头,便接二连三有胆小的姑娘开始抽抽噎噎,瞧着分外可怜。
顾衍将这些看在眼里,面上冷意丝毫未散,邵雪倒是动作极快,就在这一哭一闹之间,便又从屋顶飞了进来。
与前一次比,这次初见月觉得她轻功甚好,办事效率甚高,不愧是这一群狗男人中唯一的霸王花!
“大人。”邵雪将簿子呈上去。
顾衍极快地自首页翻过去,簿子约莫二指宽,自建安十八年记起,凡是卜卦之日,便标注了日期,三言两语叙说一段事迹,还有些他看不上眼的自言自说。
最后那一篇正写着正月二十四,墨迹早已风干,不像作假。
“大人,属下于书案底下第二层找到了这本簿子,周围并未设有机关,找时属下又在私塾里屋收了一圈,并未发现藏匿陈尚书的踪迹。”他翻看时,邵雪又在一旁补充自己所见。
初见月忙不迭点头,巴巴儿地望着那位女大人:“是的是的,大人您仔细地瞧,这簿子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真的不知道那天那位是尚书大人,更不曾给他卜卦!
草民最是遵纪守法了,从不敢作什么坏事的。”
她说的好听,顾衍却并不拿这本簿子当回事,他只相信证据。
何况陈堇轩一事远不是表面那般,只是个朝廷命官失踪案,他的背后牵扯太多利益。不是这女骗子说无事便无事的。
“这簿子是真是假,与本官捉拿你等嫌犯关押审问并无关系。”顾衍瞥了她一眼,对其中的装乖卖惨视而不见,对着邵雨一颔首:“带走。”
邵雨领命,立刻与其余人拿出家伙捆人。
初见月愣了一瞬,她下山也有三年,在青城山时也遇到过些官老爷,却从未见过这般不近人情的官员,心中怒火再也压不住,一把推开他,起身怒道:“我都拿了证据证明自己和这桩案子并无勾连,你怎么还这么不讲理?”
说着,她又向里跑了两步,一指被吓得不知所措的学生们,接着质问:“如今平江镇有陛下颁布的恩令组织联考,我的私塾亦在联考名单中,由江南州府府尹亲自任主审管,我们若是缺席,大人你要如何向李大人交代!”
闻言,顾衍微微挑了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忽然侧身抽出长剑,青天白日下,长剑寒光凛冽,剑尖分毫不差地划过初见月额头。
“初见夫子!”
胆小些的学生已吓得捂住了眼睛。
听见长剑出鞘得刹那,初见月便觉眼前闪过一道凌厉剑气,强大的内劲压制着她本就三脚猫的功夫底子,钉在原地分毫动弹不得,只来得及闭上眼。
“啪嗒——”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只有额上一轻。
初见月哗得睁眼,翠色草地上静静躺着那枚被劈作两半的朱砂石。
她盯着朱砂石,足足愣了好几秒,连脖子上被架上柄冰凉刺骨的长剑都未察觉。
“衒机司办案,只有别人退让的份,他李丰源敢让我交代?”顾衍加重了手中力道,又将剑向下压了压,“你若再不配合,满口胡言,断的便不是这石头,而是你的脑袋。”
那三字一出,官妗与陈升都愣了愣,他们虽窝在这方小镇,却也知道衒机司是什么地方。
此乃直属陛下御用的军政情报官署,可上达天听,位高权重,专为陛下办事,纠察秘案,别说是江南州府,便是京兆尹在此,也得退让三分。
初见月自然也听到了这三个字,甚至猜出了眼前这位大人的身份。
除了名声响彻术士界的小侯爷顾衍,还能是谁?
顾衍是什么人,只要是南楚稍微晓事些的,都听过几耳朵。
他从出生起,便被钦天监断言活不过三岁,然而他活蹦乱跳长到七岁,又被某位大师算出必有一死劫,这回他又相安无事。没过多久,又来一位不怕死的大师说他此生平庸,一事无成,结果他不要侯府富贵,拜师苦学,以白身参加武举,仅仅弱冠之龄便做了衒机司指挥使,一手掌握了许多人几辈子望尘莫及的权势。
他确是术士们的死对头不假,可初见月扪心自问二人无冤无仇,自己一没给他算卦,二没咒他死,这人犯得着这么仇视她么?
朱砂石裂作两半,里头的流沙淌到了草地上,初见月真恨不得顾衍一剑戳她脸上,都比劈了朱砂石来得好。
这枚朱砂石自她正式拜入师父门下那日起便戴在身上,虽不是什么名贵的,却也是大师兄亲自打磨,替她求了月老好姻缘的。寻常她卜卦,亦用的这枚朱砂石,灵验得很。
顾衍这一剑,断她姻缘又断她饭碗,专挑命脉;若她被抓,夫子与学生也被扣押,此间风月怕是也走到头了,自己苦心经营三年的心血荡然一空,她的名誉没了,私塾的名誉没了,百姓的信任也没了。
初见月深深吸了口气,却仍不能平息脑中喧嚣的愤怒。卖惨卖乖自证清白都无济于事,还要这面子修养何用?
她仰起头,迎向那双冷若寒潭的眼,挺直了腰杆儿抵着剑,赌誓一般发狠道:“大人如此,不若现在就一剑砍了我吧,死前我还能免费给大人面一卦,薄唇削骨铁石心肠,眼明心瞎鸡憎狗嫌,冤枉好人天打五雷劈!”
番话初见月说的又快又狠,叫在场每个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管是害怕的学生,亦或是正在捆人的衒机司下属,都被她惊愣在原地。
邵雨跟了顾衍近十年,这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当着他的面儿骂顾大人……
完了,这夫子就是不死也得退层皮,这下要彻底和青城道结仇了。
顾衍望着那双倔强的眼睛,面上仍是冷静如霜,众人却见到他手中长剑几乎不假思索地一转,劈向那纤细白皙的脖颈。
“不——!”
“喀嚓——”
官妗高喊的瞬间,此间风月上空忽然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平地而起,直直砸到顾衍眼前,掩盖了未道完的高呼。
“哐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