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是衒机司临走前，马伯庸出去张望时，顾衍没头没脑丢下的。
当时他便被问的一愣，可到底没有强迫自己去想清楚。
如今在这马球场上，他再想起这话，却觉得胸口那两道碰撞的声音渐渐平息，只剩下不断翻涌的气血，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心上。
将他从桎梏中打醒。
马伯庸眼中迷惘消散，不知是哪里来的劲，忽然一握缰绳，执着球杆冲向前，一记漂亮的倒挂金钩，在青山麓四五个人间夺回了马球，用力打向前方。
球飞远后，他坐在马上，学着顾衍那日在马上望着自己的模样，倨傲地冲对面抬了抬下颌。
“那又如何？穿女装时文试你们比不过我，我穿了男装，武试你们一样比不过！”
丢下这句话，马伯庸便一勒缰绳，再度向前疾冲，快准狠地打进一球。
场外先是一愣，而后爆发出一阵喝彩，任谁都没想到，这般几乎胜负已定的局面，那清瘦好看的少年，却忽然燃起了斗志。
这一句话，这一杆球，不仅让场外一阵激动，更叫赛场上此间风月的众人热血沸腾。连平日最为老实忠厚的陈升，都忍不住高声喝彩。
马伯庸的这一球似乎击溃了青山麓的防线，他们开始渐渐化为被动，在此间风月越发昂扬的斗志下手忙脚乱，比分霎时追平，甚至反超。
初见月在看台右侧望着一切，心中亦仿佛有什么不断跳动着。
这些小兔崽子，大多曾经都是各大私塾不愿收的“歪瓜裂枣”，总有一些在世人眼中不被接受的小缺点，或是奇怪的喜好。
可她不觉得这些学生是“歪瓜裂枣”，只要是有心改变，或是有心向善的，她愿意花时间，花心思陪他们一起走出困厄。
就像这十几年来，师父对自己那样。
“阿妗，你瞧，我就说这群小兔崽子只要认真起来，第一实至名归。”初见月遥遥望着草场，轻快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十分清晰。
官妗活了近二十年，还是头一次有这般激动的时刻，为着给学生们加油，嗓子都哑了。
听见初见夫子说话，她扭过头，敬佩又认真地看着那张精致俏丽的侧脸，心中有某些观念缓缓地发生了改变。
原来自己一直以为读书便要全心全意，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来了这儿后，她发现读书与做人两者缺一不可。明白人情事理，多了解广袤天下，多与人相处交流，心胸宽广了，方才更能懂得书中万千道理。
“嗯！”
官妗重重点头，再转回头后，脑海便越发清明起来。
马球赛在马伯庸的带领下，几乎成了此间风月碾压青山麓的局面，结束前的鼓声响起时，他已经完全投入进比赛，额上的汗水随着动作甩出到水珠，锣鼓声敲响，他亦打进最后一球，将比赛以五比二的结果完美落幕。
“好！果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精彩，太精彩了！”
结束的瞬间，李大人头一个站起身拍掌叫好。
这话并不掺水分，虽然此前有顾大人的暗示，但此间风月在这草场上的表现确实让他发自肺腑的欣赏。
没想到那年纪不大的女夫子倒真有些本事，带出来的学生都是心性积极坚定的好孩子。
听了李大人毫不掩饰的夸奖，此间风月的学生们皆兴奋的过了头，那几个曾暗自将青竹视作“女神”的少年也抛却了这一段哭笑不得的往事，欢欢喜喜地一拥而上，将他抱了个满怀。
马伯庸猛地被几个男同窗迎面相抱庆祝胜利，起先愣了一下。因从前他是绝不会接受和男子靠的这么近，尤其是打了半天的马球，众人都是一身汗，那味道可想而知。
可这场比赛过后，不知怎的，他好似并没有那么抗拒了。
尤其是看到那个一贯娴静严肃的女子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他就觉得更值了！
虽然男人都是狗，但是偶尔做一做狗，好像也不错。
马伯庸被同窗们簇拥着，欢天喜地地往看台处走，在这一派热闹气氛中，青山麓的气氛低迷紧张。
刘老生与张秀才皆咬碎了一口银牙，两家学生们都不敢在这时候触霉头，尽管有些热血少年真心被这场比赛所折服，也只能憋在心里。
“初见夫子，李大人似乎在叫您，你可要上去？”马伯庸等人已回到看台处，见高台上拿头似乎有动作，便又指了指她小心别在一侧的右臂：
“夫子你的手还好吧？”
初见月的右臂已经结第一层痂，为了保持在外头的形象，她便将伤口包扎妥帖藏进宽松的骑装中。
正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别说她是伤了手，恐怕就算伤的是腿，现在蹦也要蹦到高台上去。
“好得很，走，随我一道去李大人那儿。”初见月毫不在意地一挥左手，当即领着众人往高台上去，一路上又与平日里交好地同行或是朋友一一打了招呼，真真风光无限。
不管此次联考此间风月能否拿到升为书院的资格，都已打了场漂亮的翻身仗。
“这次你们表现得很不错啊！”见人来了，李大人向前几步，言语间皆是对他们的褒奖。
“尤其是这孩子，哈哈哈哈，有趣啊。”
被单独拎出来夸奖，马伯庸霎时又有些局促，下意识往初见夫子身后躲了躲。
“李大人您再夸，我的学生可要自满了。他们天赋虽不出众，但对待此次联考十分认真，正因尽力而为，才有了如今的表现。”
初见月并不知李大人在此前已经同顾衍见了面，仍旧客气道：“除此之外，也是李大人为人清正公平，才有了此间风月表现得机会。”
李大人被这一恭维，脸上表情登时变了变。
他望了望这位女夫子的神情，赶紧做了个请的动作，明显话里有话：“夫子，这边说。”
初见月愣了一瞬，从善如流地跟了过去，心中暗自嘀咕了句：这么客气？
见离人群十步开外，李大人方才又笑起来，这笑容不仅十分亲切温和，说是慈祥和善也不为过。
“夫子有所不知，顾大人离开前，曾与本官提及过此间风月。”
初见月讶异地抬眸，好家伙，顾衍还真的给自己开后门了啊？她还以为这个人情已经用王大宝换了呢。
她的反应真实写在脸上，叫李大人一瞧便知，原来顾大人压根没和人私塾的主人打招呼，是自作主张啊。
这下他更为自己的决定庆幸了。试问求来的关照和自发的关照，究竟哪一个更贵重？
结果不言而喻！
“此间风月虽没有在这四场考试里皆取得第一，但每一场的表现都可圈可点。夫子只管放心等好消息，待本官将此事上报，想必不久就能得偿所愿了。”
李大人压低了声音，脸上始终挂着笑：“这也是你们自己努力的结果，实至名归。”
实至名归四个字落入初见月耳中，就像是青青雨滴落入光滑石面，霎时锦簇花开，心花怒放。
……
而此时，数百里外，金碧恢弘的皇宫内。
夏时渐近，宫内开始浮起燥热，唯有这座宫殿背靠莲池，平添几许清凉。
梳妆台前坐着个面容精致华贵的女子，她小憩方毕，身后的大宫女正为她重新梳妆。
鹊枝轻巧又熟练地挽了个垂云髻，而后稍稍停顿，等端坐地主子挑选一柄称心的步摇簪上。
“今日可有人下拜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