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馥略有些苦夏,身体早早察觉出暑气,便不自觉地疲软,唯有一双秋水剪瞳清明冷静。
她又向后靠了靠,透过铜镜望向身后的鹊枝,朱唇轻启。
“今日可有人下拜帖?”
“回公主,今日还未收到拜帖。”鹊枝立刻垂首,轻声道。
闻言,长馥方才放下了伸向翡翠步摇的手,目光转向梳妆台上一排光芒璀璨的珠钗首饰。
这些大多是母妃父皇赏赐,亦或是诞辰时他人所赠,总之皆是珍贵有余,意境不足。
她的视线最终落到角落一只看似最不起眼的玉梅簪上。
若单独看来,这支簪子质地莹润光滑,亦乃上佳。只不过在一众更为贵重的首饰的对比下,便显得寡淡,撑不起场面。若有他人拜访,她是决计不会戴这一支的。
长馥轻轻捻起那支玉梅簪,簪子外层泛着层暖色光芒,有着时常被人攥在掌心把玩的温热。
原来,已一晃而过十五年了。
“就戴这支吧。”
“是,公主。”
鹊枝仍旧沉稳谦恭,视线始终不往主子头发以外的地方落,又快又稳地将这支簪子簪进如云的发鬓间。
做完这些,她便向后退了两步,留意起室外动静。
似是有人过来。
长馥眼中划过一丝星芒,转头对上鹊枝,后者不动声色点了点头。主仆二人默契非常,几乎是同时一个抬手,一个去扶。
“贵妃驾到~”
室外传唤声响起时,长馥已被鹊枝扶着走到内室门边,见着外头那衣着华贵的女人,立刻扬起一抹孺慕又得体地笑,盈盈一拜道:“见过母妃。”
“天气越发热了,母妃怎的这时候过来?若是思念女儿,大可使人来传个信,该女儿去拜见母妃才是。”她从大宫女身侧接过丽贵妃的右手,轻轻将人扶上了首座,自己则坐在紧邻的下首。
“鹊枝,上茶。”
长馥的态度一直拿捏妥当,这叫丽贵妃很受用,亦十分为这位养女自豪。
在怀有小六前,丽贵妃一直无所出,彼时她已进宫第五个年头,这样的境况于她十分不利,为了固宠,也算是给自己找一个寄托,她听从了母族劝导,过继了自幼无母的长馥公主。
不曾想这位小公主却是个福星,收养其后第二年,丽贵妃便怀上了六皇子。
这叫她对长馥有了无可替代的感激,花费了许多心思培养,这孩子除了婚事坎坷些,旁的无一不叫她放心,尤其是智谋,是她在这皇宫里最值得信任的人。
是以一旦有了拿不准的事,丽贵妃常常会寻找这位养女给自己拿主意。
今日亦是如此。
丽贵妃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拍了拍长馥白皙手背:“母妃又不是那等规矩森严不讲情面的,想你了,便自个儿来瞧瞧你。”说着,她又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瞧你好似刚睡起?母妃没有打搅到你吧?”
闻言长馥扁了扁嘴,将头微微贴近丽贵妃手臂,声音里透出无限亲近:“怎么会打搅呢?瞧母妃说的,女儿午后小憩,还不正因着一个人呆着无趣,即便母妃不来,女儿也要寻母妃话家常的。”
“你呀,向来叫我省心,不像那混小子,就知道惹祸!”丽贵妃伸出食指轻点着她额头,说起自己的亲儿子时,忍不住一声叹息。
见这架势,长馥心中明了,抬眸给了鹊枝一个眼神。
后者会意,端上茶水后便躬身将屋内另几名宫女领出去,与丽贵妃宫中大宫女一同守在门边。
内室里霎时只剩下母女二人。
丽贵妃似是在斟酌如何言说,正当她敛眸沉思时,忽然自外头传来一道舒朗轻快的声音——
“母妃,皇姐,你们都在啊!”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二人眼前窜出个瘦高少年。那少年一袭藏青蟒袍,腰间别着一串羊脂玉佩,因尚未及冠,只在额间绑了一条镶有珠玉的天青抹额,长发由同色绸带高高束起。
正是六皇子,萧景年。
他有一张肖似建安帝的脸,英俊风流,天生一副风流潇洒的模样,是以即便如今已十八九岁,在旁的兄弟大多娶妻的年级,却因性情顽劣一直不肯娶妻。
许是因他的样貌与建安帝最为相似,又或许是因为他生了一双澄澈明亮的星眸,尽管任性嚣张,仍旧是明面上最受宠的皇子。
可谓让其母丽贵妃又爱又怕。
“你瞧瞧你,还有没有点皇子的样?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进来?规矩呢!”
见面就得被母妃训斥一通,这样的事于萧景年而言,简直是家常便饭。
是以他不仅丝毫不以为惧,甚至笑嘻嘻地跑到母妃身边,随手搬了张凳子坐下,唇边两颗若隐若现的小虎牙晃来晃去。
“那是因为知道母妃您也在这儿,儿子见着您高兴啊!”
不得不说萧景年哄他母妃很有一手,仅一句话便叫丽贵妃紧蹙的眉松开,无奈的打了他一记,笑骂道:“就你嘴甜,快说,没事跑来你皇姐这儿叨扰她作什么?”
一提这事,萧景年便收起了笑意,板着脸望向皇姐,眉宇间满是燥郁:“方才我在前头听说陈堇轩已被表哥抓到,日前就往回赶了。皇姐你有所不知,这狗东西,他竟如此胆大妄为,隐瞒身份入朝为官,骗了我们所有人!”
丽贵妃脸上笑意蓦地散了,她偏头打量了长馥一眼,到底没有开口。
“这是何意?”提及自己这位“逃婚”的未婚夫,长馥皱起柳眉,一贯温柔娴静的眼里浮现出一抹寒意。
萧景年似乎是越想越气,直接一拍案起身,怒道:“这陈堇轩曾经就是皇姐殿中那个太监小轩!就他也敢娶皇姐?还敢抗旨逃跑?气死我了,我一定要杀了他给皇姐出气!”
话音刚落,长馥便一下惊起身。
她的动作太快,叫身旁的丽贵妃吃了一惊,以为这件事太叫她不堪受辱,便给儿子使了个眼色,要他收敛些。
长馥顿了一瞬,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她赶紧调整神情,将微微颤抖的指尖藏在广袖中,假作劝导道:“如今决断未下,他仍是父皇的臣子,要杀要剐都由父皇决断,你万不可冲动。”
“母妃,您说是吧?”她说着,又扭头问向丽贵妃,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找补。
这话叫丽贵妃很是赞同,思及今日来此的真正原因,她眉心微蹙,担忧的望了眼儿子:“景年,听你皇姐的话。今日你父皇收到顾衍来信后神色大变,尤其特特瞧了我一眼,那眼神叫我十分不安,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这时候,你可千万别乱惹麻烦,还往你父跟前凑!”
萧景年虽顽劣,却也十分敏锐。母妃的话他自然明白,可架不住心中气闷,只好憋着一股气坐回去,不住地嘟囔:“可就是因为他,皇姐又平白糟了无数……无数白眼,这笔账又怎么算?”
他居住宫外,自然比她俩久居深宫的女子探听地更多,也因此听到了更多不堪入耳的闲话,着实难以平息怒气。
这模样不免让长馥想起他小时候维护自己的种种举动,心中漫过一股暖流。
“景年,皇姐知道你是为我好,但皇姐怎么说都是南楚尊贵的公主,嫁不嫁人又如何?你瞧那些人也只敢在背后说道,到了父皇面前,不仍旧要对自己毕恭毕敬么?”
长馥向前两步,亲自替他沏了一盏茶,软声劝道:“你可知为何父皇独独如此怜惜皇姐我?”
“正因我遭了这些罪,父皇才会觉得比起其他女儿,我更叫他挂心。此时你万不可轻举妄动,等到此事有了决断,即便你不替我出头,我也要为自己寻个说法。”
她眼中柔光莹莹,却有着不可轻忽的果决。
萧景年就是被这道从小到大都让自己信服的目光哄了回去的。
等到出了皇宫,他才恢复了以往玩世不恭的神情,一踹身后的贴身近卫,疑惑道:“听说此次表哥办案遇到个很玄乎的女术士?还是个夫子,叫表哥好生吃了个闷亏?”
近卫已经习惯了主子随时发散的思维,闷声点了点头。
“能叫表哥吃亏的术士可是头一个啊,真算这么准?”
这话近卫不敢接,只好盯着自己的鞋面装木头人。
萧景年摸了摸下巴,眼中顽劣一闪而过,当即便拍了闷葫芦近卫一巴掌,向朱巷扬长而去,嘴上亦拉长了调子:“走,找顾漾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