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堇轩说出这可称得上宫闱秘闻的事时,神色一如既往地温和,唯有提及长馥公主,才隐晦地垂下眼眸,露出一分痴心妄想。
初见月在旁听着,伤口的热辣麻木让她越发昏沉,她觉得听到这儿已算是个天大的八卦秘闻了,既然陈尚书已经承认,也证明自己清白无罪,是时候开溜了。不说接下来的话自己不该听,就说这伤口也不能就这么干放着。
她是真不知道顾衍手下的人是怎么过得,难道都像这样受伤了也得继续挨?
“顾大人,现在我可以走了吧,你瞧我这伤口,要包扎上药的。”初见月干脆将右臂举起来让他看,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顾衍确实没打算一直让她留下,但听道那声显然愤愤不平的质问,又瞥了眼在他看来平平无奇的刀伤,还是觉得她着实没有出身青城道应有的本事,点点头便算同意了。
闻言初见月也懒得多说客气话,起身便向门外走,走前还不忘顺势将门关好。
她还不知道自己又被顾衍在心里嫌弃了一遭,若是知道了,一定先骂他几句,让他多断几把剑。
屋子里唯一的“外人”走后,便只剩下三人。
顾衍习惯性地曲指点了两下案几,忽然将视线转到时刻关注恩公的王莽身上。
他看着那折了双臂却始终面色不改的中年男人,终于隐约记起自己先前与其对战时,那股子难言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他叫什么名字?”
陈堇轩抬眸望着顾衍,眼中锋芒一闪而过。关于自己的话题突然转到了第三人身上,本该是不合常理的,可他对这一刻,却仿佛等了很久。
“王莽。他如今已过四十,你定然不认识他,但他曾经跟过的主子,想必你应是记得。”
这话没说错,顾衍如今不过也才二十又二,怎会认识一个年过四十的乡野强盗呢。但有一户王姓人家,他此生不会忘记。
“他曾经的主子,叫作王九江。”
陈堇轩凝视着对面,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那位在朝中以从容冷静著称的年少权臣,忽然间迸发出惊天的杀气。
他看着顾衍起身,一步步走近自己,不过须臾,脖子上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钳制住。
“放开恩公!”王莽一声怒吼,却被陈堇轩用眼神制止,急的满头大汗。
“陈堇轩,谁给你的胆子勾结平羌乱党?”顾衍极少有这样情绪外漏的时候,他逼视着眼前露出痛楚面色的人,眉宇间的清艳消失,只剩下浸满寒光的锋利杀气。
“小侯爷……陈某为官数年,从未求过任何人,唯独,唯独今次求你,求你留住王将军唯一的后裔云裳,哪怕让陈某一命抵一命!”
陈堇轩大口的喘着气,已感觉所有气压都集中在头顶,憋得他快要爆炸,却仍是固执地道。
“哗啦——”
“恩公!”
门恰在此时被一双素手推开,云裳见到屋中景象,吓得手中茶盏倾倒,她顾不上眼前的瓷片碎渣,赶紧跑到陈堇轩身边,扑通一声跪在顾衍脚下,脸色煞白如纸。
“大人您饶恩公一命吧,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是我,我爷爷就是王九江,逆贼叛党都是我,您要杀就杀了我吧!”
顾衍周身环绕着森冷杀气,他将云裳与王莽惊惶地模样看着,眼中煞气更甚:“你有什么资格求我放过叛国逆党?我当你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向我展示你们主仆情深?”
“永安……永安长公主死因,并非当年那样……”陈堇轩眼前渐渐发黑,他咬着牙让自己保持清醒,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话音刚落,他脖子上的力道骤然加大。
提及母亲的死,顾衍眼中黑沉沉的杀意几乎要压制不住,不想再遵从陛下活捉的指令。
“你怎敢提我母亲?她是为国而亡,可也是为那些奸臣逆党所杀!”
眼见恩公就要窒息而死,云裳扑通扑通地磕头,直磕得一脸血,悲戚哭道:
“大人,王家怎么会蓄意谋害长公主殿下呢,姐姐曾告诉我,母亲幼时就与殿下情同姐妹,甚至结伴前往青城山祈福。平羌一战时,爷爷与爹爹驻守雍州,数次支援粮草,而母亲生我时听闻殿下遇难,一定要见殿下最后一面,结果因此难产而亡!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成为逆党,忽然之间全家流放,爷爷与爹娘,大伯二伯都在路上被杀了,只有姐姐和几个仆从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我逃了出来,若我们当真是逆党,为何会在流放的路上遭此屠杀!”
顾衍将云裳说的话一字一句地听了,那时他不过七岁,尚不能完全看清前朝后宫剪不断理还乱的纷争,他只记得母亲死前坚定地眼神。
大皇子撑不住,死在了平羌,可母亲却硬撑着疾病与奇毒带来的无尽苦楚,赶回了永安都城。
她说她叫永安,这名字是南楚赐予她的身份,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永安,亲自带着大皇子的尸身回来。
母亲确实还有话想说,可她什么都说不了,只来得及将怀中那封被血污染透的玉佩交到自己手中,便永远闭上了眼。
顾衍蓦地松了手,任由不知死活的陈堇轩躺在地上,眼中杀意悄然退散,转而看向地上跪着的一大一小。
他自然深恨害死母亲的逆党,觉得他们死有余辜,若日后得见仇人,必要亲手刃之。可他不能忘记陛下的嘱托,将人活着带回来。
陈堇轩算准了陛下的多疑,才敢将这件事同自己说。
“给我一个不杀他们的理由。”顾衍背对着他,抽出腰间短匕捏在指尖,刀尖左右晃动,对准了云裳的心窝。
若他给不出一个值得的理由,王家清白与否都将成为过眼云烟。
“咳咳,咳,十五年前平羌一战,柳家贪墨粮草,勾结北芪导致大皇子与长公主被害,南楚由胜转败,痛失雍州。此时令陛下震怒,当即下令彻查朝中叛党,牵连无数前朝无数,当时驻守雍州的守将王九江因守城不力,有叛国嫌疑亦被全家流放。”
“当年陛下并未下令诛灭王家九族,可她们途径梁州不久,便遭到伏击,只有云裳的姐姐抱着她,同几位家丁逃了出来。再后来她们与仆从走散,辗转几年便只剩下云裳一个。”
陈堇轩的喉咙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哑着声说起自己发现云裳的缘由:
“这十年来我一直为查清当年之事暗中奔波,直到半年前,我从一人口中得知当年王家尚有一名女婴活着,如今已十五六岁,便立即私下打探。
可就在三月前,我发现有一波人也在打探,并且似乎已经发现了云裳,正派人杀她。恰逢陛下赐婚,我便想以此为由出逃寻找她,最终在平江找到了她,亦找到了当年幸存的家丁。”
顾衍听罢,仍背对着陈堇轩而立。
“所以你就利用拒婚掩盖暗中勾结逆党的秘密,以身为饵保他们一命?可你说的这些,与我而言不过是杀母仇人的往事罢了,勾不起我一星半点的怜悯,更别谈诱我入局。”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在地上痛苦蜷缩的陈堇轩,静默的眼中暗藏波涛:“不如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扶你上来的人又是谁?为何独独是你始终关注平羌逆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