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道锋若明火的目光下，陈堇轩有一瞬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他深知自己的话若是拿出去，放到任何一个地方去说，都足以招致杀身之祸，被打做叛党余孽。
更何况是当着衒机司指挥使的面，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他蛰伏十几年，对与错都做了许多，才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发现。平心而论，朝中几乎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但为了寻找真相，将数百个冤死族人的魂魄从地狱中解救，他必须赌一把。
当年涉及平羌一事得，要么深受其害惨死沙场，要么是乱党已被清除，几乎已没有再记得那件事的人。
但顾衍与其他人不同。
永安长公主是他的母亲，她并非死在战场，而是支撑病体回到了永安，因此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间。她为何如此急于赶回来也许已无人知晓，可若是顾衍知道母亲的死因并非史官笔下悲情的几笔，而是一腔报国热诚不敌权术之谋的算计，他又会如何选择呢？
“当年我出宫后，得遇四殿下知遇之恩。”
陈堇轩阖了阖眸，隐晦地提了这样一句。
“四皇子？”顾衍轻轻将这三个字念了一遭，眼中狐疑一闪，似是在思考这事背后的利益关系以及可信与否。
陈堇轩既提到了四皇子，那四皇子至少是他背后的人之一。当年平羌一战，除了大皇子牺牲，并未过多牵涉朝中皇子，也只有四皇子因元妃出自柳家受了牵连，颓废了好几年。
顾衍捏了捏手中匕首，烛火映射在刀刃上，是与之眼中相似的寒光。
“你的意思，是说四皇子仍想为当年平羌逆党翻案？”他接了话茬，却又将怀疑的种子抛了回去。
这一交锋，是老狐狸对上小狮子，狐狸久经风霜，于人心一途极会钻营；狮子幼年便独自在野外长大，轻易不会落入陷阱。
陈堇轩当然不能无凭无据构陷四皇子，尤其是在先四皇子妃为证夫君清白以死明志，二人为忠义塑造了一段令人悲戚的故事后，若他说是，便是质疑陛下的决断。
顾衍等了会，没等到回答，心中的火气也窜了上来。他将陈堇轩从地上拎起来，眼中凝着警告：“说来说去，你始终将自己摘出去，你既能告诉我王家人还活着，还敢求我帮你，怎么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敢说？”
陈堇轩缓缓地抬眸，与那双锐利逼人的凤眸对上：“若小侯爷愿意帮陈某寻真相而保住云裳一命，陈某的身份便会有重见天日的可能。现在告诉小侯爷，等着我的只有一个死字，我并不怕死，只现在还未到死的时候。
若现在我死了，永安长公主与大皇子真正的死因，也许永远都不会真相大白。”
顾衍一手持着匕首，随之紧紧贴上了陈堇轩隐约发紫的脖颈，嘴角挑起一抹冷笑：“你这是在挑拨我与陛下的君臣之义，还是意图引导我怀疑四皇子？据我所知，你的恩师可是六皇子外祖殷太傅。”
“是，但太傅门下弟子众多，我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我并无意插手皇位之争，我想的，不过是尽自己所能，力求一个真相。”陈堇轩对他能掌握自己这些情报并不觉意外，亦诚实相道。
可顾衍仍旧不为所动，他敛了敛神色，直截了当地反问：“平羌一战距如今已过了十五年，你如今说要寻找真相，除了能帮那些逆党，于我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话说的并不错。无论当年那些逆党是否有冤屈，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阴谋算计，都直接或间接害死了永安长公主。
“当时王九江驻守雍州已有十数年之久，期间从未出过任何纰漏，他虽不是什么大将之材，却也熟知地形，如何会短短半月失守，死伤无数呢。后来我也曾偷偷去往雍州，才知因那一战时突生瘟疫，导致后来病灾横生，如今早已变成一座边界乱城。
想必小侯爷亦有所耳闻，平羌一战突生瘟疫，才是我南楚大军覆灭首要原因，雍州离平羌百里之遥，怎的也会陡生瘟疫？”
陈堇轩虽是个文臣，却对战事独有一份敏感：“平羌战前，南楚大胜北芪，将北芪大朝打成了小小北芪国，可那终究是一只未亡的狼。若当年肃清的当真皆是逆党，为何如今雍州日益混乱，引得西北蛮族蠢蠢欲动。”
提及未来边关战事之变，顾衍眸色黯了黯，并未接话。
陈堇轩看不清他眼中深藏几许，只能剖其利害：“陛下敬重长公主殿下，可他是皇帝，最看重的仍是帝位皇权。小侯爷自小长在永安，应当比我清楚，殿下去后，侯府的门第为何一再败落？”
“小侯爷，我知你忠义，可陛下终究也有股撵不上亲情的时候，若长公主殿下当年执意赶回永安，是有急情要报而未能成呢？”陈堇轩忽然伸出手，抓住了脖子上那把匕首的刀柄：
“如今仍有人追杀云裳，说明真正的执棋者仍在暗中稳坐，若真相就此掩埋，无论是故去的殿下，还是长兴侯府，小侯爷你，都仍是棋盘上的棋子。”
这一番话可谓针针见血，顾衍自己心中也并非不知。他手中强权不过是忠诚二字所得，他承母亲指导，自然会是一把好刀。
可人若要有所作为，所遇难处何其之多，自己这个又算得了什么？陈堇轩说的自是不错，一直以来，他都暗知关于长兴侯府与母亲，还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顾衍定定地望着手中匕首，心中略过千思万想。过了许久，他才收回匕首，起身望向窗外明月。
月之皎皎，霜之霖霖。已经过去的事自己无法做出选择，对眼下这些人，他向来有所保留，自然不会天真的去做愣头青；可对母亲死前留下的谜团，他始终难以忘怀。
“待回到永安，陛下杀不杀你，便是你的命了。”顾衍将窗推得更开一些，将月色下的山野树影尽收眼底。
“若你有命活着，再谈以后。这姑娘你自己想办法，我只负责将你捉回去。”
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却足够让陈堇轩心中掀起欣喜。他今夜谈话的最终目的自然不是当真让顾衍加入自己，主动出面保住云裳。他想要的便是让足够影响这件事的人知而不发，走好这一步，才能走出下一步棋。
云裳见恩公的脸色，便知自己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正想爬起来再向顾大人磕几个头，却冷不防听见院中一声短促的喊叫，一时惊惶又打翻了案几上的茶盏。
“喀嚓——”
瓷器碎裂的声音将顾衍的注意力分散了些，他先是一眼望见远处院中那道在邵雪面前跳来跳去的身影，而后转过身，蓦地冷下脸。
“滚出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这话自然是对云裳和王莽说的，他虽暂时不会杀了他们，却仍有深深芥蒂，是以并无一丝好脸色。
云裳赶紧搀着王莽起身，小心翼翼地往院落里跑去。
而在院落中制造了一番响动的始作俑者，此时正皱着一张小脸，苦大仇深地望着手中那一团绢布，那里头正浸满了由她自己亲手调的洗伤药汁。
初见月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保养出来的皮肤可能就要毁在这破山寨里了，忍不住又骂了陈堇轩两句，待骂完了，又想起另一个来。
“天杀的顾衍，早点信我不就好了，非得让我一起遭罪，他怎么不和我一起被刀砍呢！”
话音刚落，院中正练刀的某位强盗突然觉得手中的刀不听使唤，长了翅膀一样顺着自己甩刀的方向飞了出去……
“咔——！”
那把刀分毫不差地插进顾衍站立的窗上，瞬间将窗沿砸碎，木块一个个地往他头上掉。
“……”顾衍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压抑思绪倒是少了几分，唯有额上青筋突突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