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见到初见月气势汹汹向前,王莽便紧张得盯着,她一扬手,他登时挣扎着要起身。
可他方动了一下,脖子便被人不轻不重地一碾。
顾衍警告的视线落到他身上,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讨价还价的筹码都没了,他若敢有一分一毫地非分之想,便只有就地正法的命。
是以王莽只能眼睁睁看着离自己不过三步之遥的恩公,被胡椒水泼了一头一脸,辣的翩翩风度全无。
眼见这坑货尚书风度全无,初见月心里终于舒坦了些,目光复杂地望了望站在他身后的云裳,终究什么都没说,白着脸往回走。
顾衍对她这举动颇为赏识,看着陈堇轩脸色通红,狼狈擦眼泪的模样,甚至勾起抹笑:
“陈大人,你可叫我好找。不知这强盗窝是有什么惊世财宝,值得你违抗圣旨,忤逆陛下也要前来?”
顿了顿,他又瞥了眼一侧目光惊惶的少女,当下便猜出了她的身份,接着逼问道:“还是说这云裳姑娘背后有什么让你必须来此一遭的理由?”
顾衍了解陈堇轩,那不是个为小情小爱折腰的人,况且云裳的年纪夸张些说是他女儿也不为过,他来此地寻她,必然有更深的原因。
云裳站在一帮忙擦胡椒水,这辣味儿十分冲,她光是站在旁边,便被熏得眼泪直流。
可想而知此时初见月心里是多么的崩溃。
陈堇轩睁不开眼,只能无奈又自嘲地一笑。他知道顾衍是奉陛下之命前来,三言两语间便问到了关键处,自己说与不说,这山寨与云裳都难逃一劫。
“陈某自知罪孽深重,只是时不待人,有些事未曾与公主说清,小侯爷若想听陈某一言,还请放了这些人,就当陈某请小侯爷入寨中喝两碗茶。”
他闭着眼,虽然狼狈急了,语气中仍是不急不缓,一如平素那般温润谦和的模样——亦是顾衍看着就烦的模样。
陈堇轩向来是朝中最会做人的老狐狸,做任何事都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这一件叫前朝后宫皆震怒的事简直不像他所为。
换言之,他为这件事留下的后路,一定是足够让顾衍,或者是让皇帝不会杀他的筹码。
“陈大人对这些强盗倒是比对同僚客气。”
衒机司被暗算的时候他默不作声,轮到这强盗要死了,倒是知道及时出来阻止了。顾衍心中冷笑,低头望了眼时刻关注动向的王莽,轻飘飘得抬脚,仿佛自己踩着的不是人家的脖子,只是一片山间野草。
“小侯爷,请。”陈堇轩仿佛听不见他话中的奚落,在云裳搀扶下,向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说罢,他忽然又歉然笑道:“初见夫子也请上座,没想到此番竟连累了你。”
初见月倚靠树干站着,在辣椒水的催化下,她觉得自己就像那麻辣烧锅里的一块肉,又辣又烫地下锅,痛地皮肉翻卷。
听陈堇轩这么说,她只是抬眸看了眼,起身默默跟上,懒得回答。
顾衍回头瞥了她一眼,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便转身向山寨中而去。
山寨的位置十分隐蔽,众人跟着一瘸一拐的王莽,又越过几条溪流,方才到达位于左侧半山腰的寨子。
门前立有两个简陋瞭望台,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见呼呼啦啦来了一群人,大哥们瞧着又都不太好,赶紧跑下来,警惕地望着那几个穿着官服的人。
“没事儿,你们回去吧,这是恩公的……客人,叫厨房烧点好酒好菜来。”王莽想挥挥手,却因两条手臂都折了,只好改做点头,说到一半,又想起恩公是个文人,添了句:
“再沏两壶好茶来!”
“奴家去吧。”
话音刚落,便有个细语软哝的声音传了过来,正是一直不曾开口的云裳。
她接过站岗少年手中的柴火,主动揽过沏茶这等可能强盗并不会的细致活,走前欲言又止地望了初见月一眼。
初见月没有吭声,并不打算在这里刨根问底。
王莽亲自领着陈堇轩来到堂屋,除了他,山寨其余人都去了别处,甲三甲四在外头看守,只留下顾衍等在这里说话。
“恩公,你的眼睛可无碍?那小娘儿……小娘子下手可真狠!”他见恩公仍是不能将眼睛完全睁开,心中紧张万分,亲自打水给他清洗,差点脱口爆粗。
初见月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是黑了几分,冷着脸起身,看也不看他,只对着顾衍道:“顾大人,我就不在这儿碍事了,先出去了。”
岂料她才说完,顾衍却伸手点了点自己一侧的椅子:“坐着,审完再走。”
这不审陈尚书么?还要她留下干嘛?朝堂上的隐秘是她能听的?初见月唇上已经没了几分血色,还是忍住了甩脸就走的冲动,板着脸坐上椅子。
毕竟现在在人家强盗的地盘,在这里得罪顾衍,自己可就真里外不是人了。
见她坐下,顾衍方将视线转到陈堇轩身上,等他用水稍稍清洗了眼睛,先挑了个不会涉及朝堂隐秘的问题:“陛下赐婚长馥公主下嫁于你,你究竟有何不满?又找她问了什么?”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一旁脸色很不好的初见月。
陈堇轩似乎明白过来为何顾衍要将她留下,缘也是不信她,方才一路将人带到这里当面对峙。
“我找初见夫子,确实是想请她算一算姻缘,只不过她不肯给我算,我只好走了。”他摇了摇头,算是替初见月做了个证明。
可他如此说罢,顾衍眼中却多了一丝探究的目光:“十年前,你一举中榜,前往青州虞县任县令。在这之前……你入过宫?”
陈堇轩先是微讶,而后又是自嘲一笑,仿佛这也是意料之中。
“我确实是个阉人。”
说完这句,他笑着叹息了声,恍然道:“想来,这便是初见夫子不肯与我算卦的原因了。”
初见月别过脸不看他,算是默认了。
“所以,这是你抗旨的原因,还是借口?”顾衍绕过陈堇轩温吞圆滑的机锋,在他承认的台阶之上,又往前迈了一步。
“是原因,也是借口。”陈堇轩仍旧笑着,温润眉目之下已生了浅浅细纹,他似乎并不打算隐瞒。
“出宫前,我就在长馥公主殿中服侍,殿下仁厚,待我五年期满,便主动放我出宫,甚至知我爱文,替我打点了青州书院,安排我入学。
既入了学,我自然不甘心从此做个阉人过活,寻了大师易容改面参加乡试,不曾想借了公主的势,运道好,一朝升天。”
“我从未想过娶妻,更没想到有朝一日长馥公主竟会下嫁于我。”他轻声叙说,像是缅怀故人,又像在挖苦自己:“于公主而言,我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陌路人,可于我而言,公主是我的主子,她对我恩重如山,我怎配得上公主。”